魂不守舍

關燈
由于龔、許二人始終沒有将此來的目的攤出來,錢謙益也就并不知道在這小半天裡,客人們經曆了怎樣的希冀和失望。

    不過,即使龔、許二人把來意說明了,以錢謙益眼下一團亂麻的心情,也絕不會攪和到他們那檔子官司裡去。

    的确,也就是到了剛才與兩位熟人相見應酬那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其實是多麼地年老和衰弱,而對于紛纭變幻的世事,又已經多麼疲倦和厭煩。

    無疑,萬惡的闖賊流寇是完蛋了,但明朝的象征——弘光政權也徹底完蛋了!剩下建虜,這個昔日的強敵、如今的征服者算是大獲全勝。

    但是,這些化外夷狄果真能站得住麼?就連龔鼎孳剛才也心情緊張地提到,那個蠻橫無理的剃發令一下,江南即時反了一大片!而且估計不隻江南,别的地區也肯定不會安生服帖。

    要是局面當真就這麼反過來,像自己這樣的人可怎麼辦?莫非跟着鞑子們逃回關外?就算一時反不過來,而是這麼亂下去,亂上十年八年,或許更長,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那也是糟糕透頂的事!且别說柳如是和孫愛他們能否僥幸保存,光是自己這一把年紀,就未必能熬得過去!要是熬不過去,這一輩子豈不是再也不能同他們相見?剛才,在與客人談話那一陣子,錢謙益其實一直被這種可怕的思慮翻來覆去地纏繞着。

    如果說,早些時候他還曾經設想,要是清廷決定給他們授職,他就主動要求參與修撰《明史》的話;那麼眼下,一個痛苦的聲音卻在他心中變得尖銳起來,急切起來:“哦!這一切,我已經受夠了!我根本不該到這兒來!我得設法回到江南去!趁着戰亂還未蔓延,道路還能通行,盡快趕回家裡,是生是死都同如是在一起!同親人們在一起!哼,清廷能放我走最好,要是不放,也得想辦法,越早走越好!真的!”在客人走了之後,以及接下來的幾天裡,這樣一種念頭在他心中甚至變得更加執拗和強烈了。

     現在,已經到了十月的初五日。

    還在前一天,來自江南的幾位降官——王铎、陳洪範、張秉貞,以及錢謙益本人得到通知,讓他們今天不要出門,就在寓所等候。

    這顯然是皇帝将要接見的信号。

    本來,自從打定主意盡快返回江南後,錢謙益對于清廷那幾石祿米,已經沒有多大興趣。

    不過他也知道,既然來到了北京,事情終歸還得應付完畢。

    因此,雖然又是一夜的輾轉反側,沒睡上多大一會,起床時感到頭發沉、心發虛,但他仍然振作起精神,梳洗穿戴停當,慢慢走過西廂去等候。

     “哎,老兄可來了!”已經穿好朝服,正坐在西廂房起居室椅子上的王铎,一見錢謙益進來,立即站起身,一邊拱着手同他行禮,一邊如獲大赦地說,“适才禮部來了個人,知會我等辰時三刻進宮見駕,還說待會兒吏部的陳侍郎要過來,帶引我們前去。

    弟見老兄還沒出來,所以一直守在這裡不敢動。

    如今兄來得正好,且替弟頂着班兒,待我回上屋去,把幾件活計打發完了便過來!” 起初聽說吏部的人已經來過,錢謙益心中倒也忐忑了一下,後來得知是辰時三刻才入見,離眼下足有一個時辰,才又放下心來。

    他于是一邊還着禮,一邊奇怪地問:“活計?兄還要忙什麼活計?” 王铎把雙手一攤,苦着臉說:“還能有什麼活計!不就是半張紙的秀才人情麼!對了,隔壁老陳和老張兩位,弟已經着人知會了,讓他們到時都過這邊來取齊,一道進宮!”說着,便要轉身離開。

     錢謙益挽留說:“都到這時候了,兄又何必如此着忙?不就是筆墨應酬的事兒麼,拖他幾日又有什麼打緊了?” 王铎搖搖頭:“已經拖了兩日,昨兒又派人來問,說是要遷新居,等着張挂哩——都是些滿人,開罪不起!何況已經答應他,待會兒派人來取,沒奈何,沒奈何!” 聽對方這樣說,錢謙益也就不好再挽留。

    不過,目送着老朋友匆匆而去的肥胖背影,他心中卻油然湧起一股憐憫和茫然,是啊,“都是些滿人,開罪不起!”如果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今後這一類開罪不起的事情,隻怕還有很多,王覺斯是如此,我又何嘗不會如此……這樣想着,他對于眼前的處境愈加感到厭煩和懊喪,以至在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想…… 從屋頂上盤旋而下的寒風,把檐前的鐵馬吹得叮當作響,方磚地上的淡淡日影,一點一點地向門檻那邊移去……終于,院子裡響起了咔嚓咔嚓的腳步聲。

    接着,傳來了門公粗啞的嗓音:“啟禀老爺,吏部陳老爺來拜!” 已經昏昏欲睡的錢謙益怔忡了一下,疑惑地擡起頭。

    “來了哦,是的,也該來了!趕快,都完了罷!”這麼想着,他就揉搓一下黏滞的雙眼,離開椅子,跨出門檻,走到院子裡。

    這當兒,王铎也已經聽到傳呼,從上房裡走了出來。

    兩人于是整肅衣冠,相跟着,一齊迎出大門外。

     門公所報的“吏部陳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