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内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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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打算教訓金三,後來轉念一想,迫在眉睫的那件大事還沒有着落,實在沒有必要去争這份閑氣。

    他還想到田弘遇是當今皇上的老丈人,他的女兒田貴妃是皇上最寵愛的一個妃子。

    父女二人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

    将來自己入京複官之後,許多事情隻怕還得仰仗于他,也實在不便得罪。

    但是,眼前這個姓金的家夥卻不見好就收,似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内;而茂林長老遭此淩辱,也絲毫沒有向自己求援的表示,仿佛看透了自己并無能力保護他似的。

    這就使錢謙益感到了一種被人藐視的痛苦,而這種痛苦又由于近兩天來的等待、煩惱和失望而變得難以忍受。

    “哈哈,瞧吧,錢謙益!在别人眼中,你已經成了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廢物了!”他惡毒、快意地對自己說。

    同時感到這些天來——不,這十多年來所積存下來的苦惱、怨毒和憤懑開始在胸膛裡翻湧,他極力試圖壓抑它,卻反而使它急劇地膨脹起來。

     “慢着!”他費力地喊,聲音是喑啞的、微弱的。

     金三回頭看着他,安撫地微微一笑。

    錢謙益卻覺得,這微笑仿佛在說:“老頭兒,你就呆着吧!沒你的事,你也攔阻不住咱!” “站住!”錢謙益蓦地怒叫起來,聲音大得連自己也有點吃驚,“不許你們胡作非為!” 全場的人,包括金三在内,都愕然呆住了。

     “不許你們胡作非為,聽見沒有?”錢謙益跺着腳又叫。

     “錢老爺,是這樣的——”金三被錢謙益的氣勢所震懾,他的口氣不由自主地軟下來,“我們走失人口……” “胡說!這戒幢寺是清淨佛地,這位茂林長老是有道高僧,怎麼會收藏你的女孩兒?”錢謙益瞪起眼睛。

     “可是……” 錢謙益做了個“不要聽”的手勢:“要搜查寺院,得有吳縣、蘇州的牌票!你有嗎?要不——”他轉向那幾個衙役,厲聲地說,“莫非你們身上帶得有?” 那幾個衙役是蘇州府派出來協助金三辦事的,事先并沒有估計到要來搜查戒幢寺,當然也就沒有什麼牌票。

    他們一下子被問住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其中也有認得錢謙益的,知道他同知府大人素有交情,在他的跟前,知府大人還得自稱一聲晚輩,這會兒見錢謙益發了怒,就更不敢應嘴了。

     金三卻似乎頗不服氣,他挺一挺脖子,争辯說:“錢老爺,我們可是給國丈爺辦事。

    這個女孩兒,是國丈爺點着名兒要的,如今走失了,國丈爺責備下來,在下可是吃罪不起!” 錢謙益冷笑一聲:“國丈大人麼,我也認識,去年他奉旨往南海進香回來,我還跟他見過一面。

    承他告訴我,他這次赴南海,是代皇上去給觀音大士上香,祈求神明保佑貴妃娘娘玉體安康、早生貴子。

    觀音大士當夜已經托夢國丈大人,谕示允可。

    但是現在——”錢謙益把臉孔一闆,聲色俱厲地說,“寺裡正在進香,你卻帶了這些人前來騷擾滋事,大鬧佛地,萬一神明責怪下來,收回許諾,緻使貴妃娘娘哪怕有一點兒差池不測,這個罪,你難道吃得起嗎!” 這一番申斥,果然把金三吓住了。

    他望着錢謙益,現出畏怯的、驚恐的神色。

    終于,他低下頭去,額角冒出點點細汗珠子,然而,很快地他又擡起頭來: “錢老爺,您老能擔保那個女孩兒必定不在寺裡?” “我——擔保!”錢謙益把藜杖朝地上一頓,斷然地說。

    可是,随即他就有點後悔了。

    因為他知道,倘若這姓金的在别處也找不着董小宛的話,那麼回到京裡向田弘遇複命時,必定會把找不到董小宛的原因說成是他錢牧齋橫加阻撓。

    如此一來,驕橫跋扈的田弘遇就會遷怒到自己的頭上,往後的種種是非風波,都可能由此而生。

    經過剛才的一通發洩,錢謙益現在逐漸冷靜下來,開始考慮自己這樣做是否值得了。

     金三卻分明松了一口氣:“好,有錢老爺擔保,在下就放心了!”他爽快地說,随即滿臉堆笑地拱着手,“錢老爺,在下金三,您老什麼時候進京,派人呼喚一聲,在下便立即過來侍候您老人家——剛才的事兒,請您老千萬包涵着點,金三有天大的膽,也不敢騷擾進香,觸怒神明!你老不信?這可是真的!将來國丈大人跟前,還仰仗您老多多周全哩!哈哈!真的,您老大人别生小人氣……” 他啰啰唆唆地說着,看見錢謙益呆呆地一言不發,他就立即閉了嘴,回頭招呼衙役,迅速地退出去了。

     周圍默默地瞧着的香客們,直到這會兒,懸在半空的一顆心才算着了地。

    他們開始嗡嗡地交談着,移動着腳步,歎息、搖頭,同時紛紛向錢謙益投來感激和敬重的目光。

     茂林長老合十低眉,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走上來,朝錢謙益深深打了一個問訊: “多承檀越庇護敝寺,貧僧感激不盡!此處非說話之所,請入方丈奉茶。

    ” 錢謙益沒有作聲。

    不知為什麼,現在他忽然覺得,茂林那恭敬虔誠的聲音裡,似乎有一種乖巧的、愚弄的意味。

    他不由得投去冷冷的一瞥,随即搖搖手,領着小厮一言不發地朝山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