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議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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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們很快就出現了。

     走在前面的是陳在竹。

    他身材矮胖,方臉,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無論什麼時候都擺出一副樂呵呵的樣子。

    在一般人眼裡,他性情爽直,胸無城府,隻有錢謙益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此人其實計智深沉,精明強幹,含而不露。

    他是錢謙益正室夫人陳氏的同胞兄弟,曾經替錢謙益辦過幾件極其棘手的大事,所以錢謙益對這位妻舅一向十分倚重。

     走在後面的,是錢謙益的同族兄弟錢養先。

    他有着與錢謙益同樣的黑臉膛和高鼻梁,隻是更高更瘦,一雙眸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早些年,他也常替錢謙益跑碼頭,近年因為犯了很重的風濕症,少出去走動了。

    現在,他扶着一根藜杖,一邊走,一邊習慣地用手背捶打着腰眼。

     因為是至親常客,錢謙益也不多禮,彼此揖了一揖,就分賓主坐下。

    老仆錢升奉上茶來,錢謙益知道陳在竹在品茶上十分講究挑剔,問明是“毛尖”,便擺擺手,吩咐換過三兩銀子一斤的“岕片”。

    陳在竹點着頭,一邊從錢升手裡接過茶,一邊笑嘻嘻地問: “錢升,你孩兒入了學,你如今便是秀才的老爹了。

    你不回家去享清福,還在這兒窮忙作甚?” 錢升正把一杯茶送到錢謙益手裡,聽了這話,就偏過平扁多皺的臉,不高興地說:“舅老爺,旁人想趕我走還罷了,連你老也趕我?若早知到頭來會這樣子,當初我一準不叫他去讀什麼書!” “咦,這可奇了!”錢養先插進來,“這可是你前世修得的福氣,多少人都巴望不來哩,你倒不高興!” “是嘛,沒準兒你那孩兒今年便考上個舉人,明年再中個進士。

    到其時,你可就是老太爺了。

    隻怕我們巴結都巴結不上哩!”陳在竹依舊笑嘻嘻的,也不知他是挖苦還是真心。

     “由他舉也罷,不舉也罷,反正我老錢升還是老錢升,還是在這兒服侍老爺太太!”錢升漲紅了臉,固執地說,随即轉過身,噔噔噔地走出去了。

     “嗬,好家夥!”陳在竹倒驚奇起來,“瞧樣子他還真是王八吞秤砣——鐵了心哩!” 錢謙益靠在椅子上,本來一直沒吱聲,這會兒擡了擡眼皮,發現陳在竹在瞅着他,便含糊地說:“自從去年,我替他孩兒落了籍之後,就沒再拿他當奴仆看待。

    可他自小伺候我慣了,所以……” “哎,似他這等忠心不貳的,如今世上是越來越少了。

    ”錢養先顯得頗有感慨,“倒是到處聽說奴婢得勢,便翻臉不認主子的,哪怕你于他恩義再重,也全不中用,甚至有恣意毆詈、操戈入室的。

    所以嘛,這老錢升,你别說,還真算是難得喽!” 這樣說過之後,兩位客人便一齊沉默下來。

    因為他們知道,錢謙益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呼喚來,決不會無緣無故,必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所以,現在他們都望着主人,等待他開口。

     可是錢謙益盡自沉默着。

    因為一來,錢升和李寶還在進進出出地張羅茶點;二來,錢謙益覺得要談的這件事,實在非同一般。

    盡管眼前這兩個人都是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他也不打算立即和盤托出,但是該怎麼向他們談,談到什麼程度,他都未曾考慮清楚,所以始終還在遲疑。

     看見主人的這副神氣,陳在竹和錢養先知道他還需要時間考慮,也就不去催促他。

    錢養先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忽然笑着說:“方才,有個客人從姑蘇來,說起一件時聞,倒是有些意思。

    ” 陳在竹樂呵呵地瞅着他,蠻有興趣地問:“噢?願聞其詳。

    ” 錢養先又呷了一口茶,看看錢謙益,又看看陳在竹:“嗯,不知二位——可聽說過陳圓圓?” “怎麼不知道!”陳在竹快活地眨巴着小眼睛,“陳圓圓麼,姑蘇城裡燒得紅半邊天的小娘!色、藝、才,堪稱三絕!前年在虎丘山塘,我還見過她一面。

    嘿,一出弋陽腔《紅梅記》,演得是‘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嗯,對了,這幾句還是如臯冒辟疆的品評。

    聽說,辟疆同圓圓已經有約,早晚要把她娶回去——冒辟疆,平心而論,也算得翩翩濁世佳公子,配圓圓嘛,倒是還配得起——可是,怎麼了,她?” 錢養先把茶杯往幾上一放,歎息說:“鬧出大亂子了!” 在一旁拈着胡子,似聽非聽的錢謙益,眼皮兒跳動了一下,轉過臉來。

     錢養先接着說:“這——說來隻怕也是一場冤孽。

    正因那陳圓圓自恃容華絕代,歌舞無雙,架子拿得挺大,名頭也愈來愈響,不料就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