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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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謙益把桌子一拍,生氣地瞪着錢孫愛,“而你——你是她的兒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就不規勸于她!你平日讀的聖賢訓誨,都讀到哪裡去了?嗯?” 沒想到父親突然把怒火傾瀉到自己的頭上,錢孫愛吓得一抖,“撲通”跪在地上。

     “爹、爹爹息怒,孩兒知、知罪了。

    ”他驚惶地一瞥,不敢接觸錢謙益嚴厲的目光。

     “我膝下就隻你這麼一個孩兒,錢氏的家業将來就全靠你來承擔。

    可是你如此不長進,教為父怎樣放心得下!又何以告慰列祖列宗于九泉?”錢謙益怒氣不息。

     “啟、啟禀爹爹,孩兒其、其實也勸過三娘……” “勸過她,你?那麼——你是怎麼說的?” “孩兒請三娘不要再生氣,不要罵……” “唔,她呢?她可聽從?”錢謙益的語氣中不無期待。

     錢孫愛苦惱地搖搖頭。

     錢謙益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又開始急速地走來走去,喃喃地說:“這個悍婦,這個悍婦!”他忽然停下來,望着錢孫愛,“所以,為父現在決定,把你三娘搬出半野堂,到城東舊宅去住些時候,讓她閉門思過。

    什麼時候改過了,什麼時候再搬回來。

    你——可聽明白了?” 錢孫愛大吃一驚,頓時覺得心裡像鑽進了一群耗子似的亂得很。

    好半天,他才嗫嚅地問:“那、那麼孩兒?” “你當然不必跟着你三娘!” “可,可孩兒甯願跟着三娘去的!”錢孫愛忽然伛下身去,哭起來。

     “胡說!”錢謙益厲聲呵斥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明白事理。

    你要跟她去,那麼,我問你,你打算置為父和你母親于何地?再者,”他停了停,稍稍緩和了口氣,“你是錢家的唯一傳人,也該跟在我身邊經些曆練才是。

    ” 錢孫愛眼淚汪汪地瞧了父親一眼,不敢再堅持了。

    其實,真的讓他遷出半野堂,去終日陪伴他的那位恣睢暴戾的三娘,錢孫愛也是不願意的。

    他隻是覺得三娘很可憐,父親也忒狠心。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幾句什麼,但一觸到父親冰冷的目光,所有的勇氣便都消失了。

    他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伏在地上,哽咽着說:“但憑爹爹做主……” “嗯,這就很好!”錢謙益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才像我的兒子。

    識大體,知通變,不因私愛而惑其心志,很好。

    起來吧!”說着,他走前兩步,把錢孫愛扶起來。

     由于終于說出了幾天來一直困擾着他的這個艱難的決定,錢謙益覺得有一種解脫般的輕松。

    特别是得到了兒子的理解,使他很高興。

    由于某種說不清的、然而又是強有力的原因,他認為,在這種事情上,兒子的理解和支持,對于他來說是重要的。

    盡管錢孫愛站起來時,臉上分明地表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睛還含着淚,可是錢謙益卻裝作沒看見。

    現在,他覺得應當用什麼方式撫慰一下兒子,兼以表示父親的慈愛。

    他做了個手勢,讓兒子等着,然後,轉過身向隔壁的一個房間走去。

     這是一間很大的藏書室,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書典籍,有裝在書套中的,也有保存在木匣子裡的。

    錢謙益曾經花了大半輩子光陰,不遺餘力地搜求各種珍本和善本書籍。

    在這些藏書中,有不少屬于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

    對于這批财富,錢謙益一向十分自豪,極為寶愛,輕易不讓人參觀借閱。

    現在,他一邊在排列得過于擁擠的書櫥之間困難地轉動着身子,一邊想着:這房子太小,該建一座新的藏書樓了。

    他彎下身子,從專門收藏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幾口書櫃裡,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楠木匣子裝着的宋版《倚松老人集》,才走出幾步,又折回去。

    他躊躇了一下,終于把這套宋版的放回原處,改換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韓詩外傳》捧到外面來,又從紫檀木書案上拿起一隻古玉簪瓶,一并放在兒子面前,說:“這是為父心愛的兩件寶物,現在傳授與你。

    今後,你須刻苦自勵,潛心學問,虛懷敏求,慎終如始,将來‘采芹’‘入泮’,克紹箕裘,方不負為父的一番訓育深心——聽明白了麼?” 看見兒子垂手聆誨,眉宇之間似乎有悚然之色,錢謙益暗暗感到滿意。

    他相信,經過自己這一番恩威并施,錢孫愛内心縱有不滿,也必然消解,而且會感奮努力,自強上進。

    他停了一下,終于說道: “去吧!” 然而,當錢孫愛叩謝了父親,費力地捧着那一部《韓詩外傳》和那隻古玉簪瓶,轉過身慢慢走出去的時候,錢謙益目送着兒子那瘦削、佝偻的背影,心裡不由得又一次湧起了先前那種憂心忡忡的感覺:将來,他當真能夠“克紹箕裘”,光宗耀祖麼? ………… “啟禀老爺,錢、陳兩位老爺已經來到,在外間等候多時了。

    ”家人李寶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來。

     錢謙益定了定神,立即想起眼前還有更為要緊得多、也棘手得多的事情,正亟待作出決斷。

    于是,他把思緒從兒子身上收回來,雖然已經有點疲倦,但仍舊振作起精神,略為整理一下衣冠,說道: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