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起來

關燈
覺,現在我才想起來,我在那個黃昏的混戰中遇見過你。你的羅圈腿、碩壯身體,跟我太不一樣,我從小騎驢,雙腿朝内彎成驢羅圈,你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雙腿内彎成馬羅圈。馬羅圈腿比驢羅圈腿大一圈,我們看人的腿就知道是戰士還是農夫。你是那種虎背熊腰的男子漢,在戰場上左沖右突,誰見了你都會打馬躲開,沒有誰能打得過你,有經驗的士兵都找比自己弱的對手,弱的對手在找更弱的對手。在塵土飛揚的寬闊沙地上,刀和刀碰擊,人和人遭遇。誰遇到你都倒黴,都遠遠躲開。隻有我想遭遇你,想和你揮刀對砍。你看,我一直在欣賞你,我換了一具更好的身體,現在你的身體是我的。你肯定也暗自高興換了一顆更聰明的腦袋吧,若你的腦袋還在,我一定能認出來。現在我是你的頭,你的相貌被替換了,你成了我,我丢掉的身體又成了誰?

    記得我的頭被砍掉的瞬間,身體也倒了,頭滾落在手邊,手抽搐一下,想抓住,又兀自僵在那裡。

    然後,我看見自己飛起來,一次一次地飛到天上又落下。飛起來時我看見地上全是無頭身體,落下時我看見天上飛滿人頭。我經曆的每一場戰争,打到所有劍折斷,刀刃砍卷,最後的兵器是人頭,用砍掉的毗沙人的頭擊打毗沙人,拽住頭發掄圓了扔出去。毗沙人的頭飛過去,黑勒人的頭飛過來。滿天飛來我認識的頭,我們兄弟的頭從天上飛過來,眼睛朝下瞪我們,嘴朝下喊我們,我們不躲,拿胸接,拿頭接。

    我的頭在天上飛了多少個來回我記不清了,最後落在一個有頭的毗沙人身旁,他滿臉血污,大胡子被血浸成氈片。我一眼看出他在裝死,我們死人還是認得死人的,我用不動的眼仁看他,他與我對視的眼仁在動,他聽不懂不動的眼仁說什麼。他旁邊趴着一個沒頭的毗沙兵,一隻腳尖還在動,蹬被血浸濕的沙子,可能那隻腳不知道頭被砍掉了。我盯着他看了好久,我好像認識那個山梁一樣的身體,好像和他對打過,我忘了因何與他厮殺,也許原因在身體那裡,我的身體與他有仇,現在身體不在了,他的頭也不在了。這樣過了好久,好似幾輩子都過去了,再後來,那個有頭的毗沙人站起來跑了,再後來,我眼睜睜看着一個臭皮匠把我的頭往那個高大身體的血脖子上縫,我努力拿眼睛看他,想告訴他這個身體不是我的,我是黑勒人妥。可是,一個死人的話怎麼會傳給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