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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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庫的記憶裡,師傅經常代表國王出使遠遠近近的語言地區。師傅去過最多的地方就是黑勒,他好像在黑勒另有一個家,這是庫猜測的。因為師傅在毗沙的家隻是一個搭滿驢圈棚的大院子,庫想,他一定在别處有一個家,家裡有妻子兒女,這個别處隻能是黑勒。那時毗沙和黑勒交往頻繁,庫的師傅給國王的使團做翻譯。整個毗沙國裡師傅的黑勒語說得最地道,但他隻會說,不會寫。師傅拒絕認識他熟悉的那些語言裡的哪怕一個字。這是捎話人的底,隻捎話,不捎字。每次出訪回來,國王都會單獨聽師傅說黑勒的情況。國王知道使團回來給他彙報的,也都是經師傅的嘴倒過去的話,他要親自聽這張嘴裡的原話。這樣的翻譯常常讓師傅覺得恐懼。整個使團就他一個人會說黑勒語,往往是兩幫語言不通的人面對面坐着,有時對方有一個翻譯,有時隻有師傅一個人給兩邊翻譯,對方說黑勒語時,毗沙一方的人眼前一抹黑。這邊說毗沙語時,對方的處境也一樣。師傅就像在黑夜裡提一盞馬燈,一會兒給左邊的人照路,一會兒又給右邊的人照路。

    更恐懼的是師傅翻譯的語言被兩邊的記錄官寫成了文字,師傅最害怕那些随口說出的話變成文字。一旦變成文字,那些話就躺在紙上死掉了。師傅說。

    兩國交戰後,師傅再沒去過黑勒,去中原的差事落在師傅身上,毗沙國會皇語的人很多,往中原去的官員和商人絡繹不絕。

    師傅去世前的最後幾個月,庫是他唯一的陪伴,師傅沒完沒了地說别人聽不懂的語言,聽師傅說話成了庫最主要的事情。師傅把他一生所學的語言都說了一遍,從離毗沙語最近的丘語、蕃語,到打了多少年仗的黑勒語,再到皇語、天語,師傅給他畫出一幅遼闊的語言地圖,語言讓遠處大地一片片明亮起來,在這張地圖中,皇語最為遼闊。“你耗盡一生都走不出皇語的海洋。”師傅說。

    庫的師傅說完他會的所有語言後,已經有氣無力,臨斷氣前,他仰躺在炕上,突然來了勁,脖子伸直,頭仰起,喉嚨咕噜咕噜響,噴發出一句驢鳴—“昂叽昂叽”。他的聲音突然停住在那裡,生命停住在那裡,驟然地,養在院子裡的驢大叫起來,緊接着周邊鄰居家的驢大叫起來,全毗沙城、城外鄉村的驢都大叫起來,叫聲遍及大地上所有有驢的地方。

    正如師傅所說,全世界的驢叫聲都一樣,無須翻譯。師傅在最後時刻叫出無須翻譯的驢鳴時,庫的嗓子也一下充滿了血,他強忍住自己,一直到師傅咽氣,外面的驢叫停息,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脖子一伸,頭一仰,嘴朝天,“昂叽昂叽”大叫起來,叫得聲嘶力竭,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