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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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你的手摸見城門的厚厚門框,門框上有一個拳頭大的洞,我守門的第三年夏天,毗沙軍打來,攻了兩天兩夜城,城門被上百人擡的巨木撞擊,哐哐的撞門聲響徹城中,門未破。拉來一車車麥草樹枝點着燒,底下燒,上面潑水,未破。

    第三天一早,黑白營交班時刻,城外來一群手拿斧頭鋸子的毗沙木匠,都是騎驢來的,由軍隊護着到城門下,我們拿箭射,投石塊打,沒用。他們頭頂木闆,直接到了城門下,接着聽到鑿木頭鋸木頭砍木頭的聲音,木匠叮叮當當忙活大半天,撤了。有一個木匠還被當場砍了頭。後來聽說被砍頭的是毗沙最有名的大木匠,黑勒城門久攻不破,毗沙木匠着急了,大木匠上書國王,要領一班年輕木匠來黑勒卸城門,如卸不下來,甘願砍頭。

    木匠隊伍撤下後,一幫鐵匠提錘子鉗子上來,也是騎驢來的,黑勒城門包了鐵邊角鉚了鐵釘,得先把鐵釘拔了,鐵皮撬開。鐵錘叮叮當當敲擊門框,門樓城牆震得晃,鐵釘拔掉一個又一個,拔下的釘鉚成堆。可是,城門依然牢固不破。原因是毗沙鐵匠在外面拔釘子,黑勒鐵匠在裡面釘釘子,裡面釘的釘子從外面拔不掉。門裡門外的鐵匠在叮叮當當的錘子聲裡扯嗓子對喊,聲音從釘子眼傳出來。

    黑勒鐵匠從裡面喊:“讓你們的部隊撤回去,我們兩家鐵匠打一架吧。仗打到現在,都是我們兩家鐵匠打的刀在對砍,不如我們直接打一架分個勝負。”

    黑勒和毗沙的鐵匠本是一個家族,幾百年前,毗沙城世傳的鐵匠家倆兄弟不睦,弟弟是左撇子,兄弟倆一起面對面打鐵就像在打架,錯不開錘,經常錘碰錘,互相埋怨,打鐵變成打架。後來弟弟西行到黑勒,他的左撇子手藝得到黑勒人的認可,其兒孫也都是左撇子,左撇子打的刀最适合右手用,漫長的戰争把兩個鐵匠家族的人累死一半。

    打仗費鐵,更費鐵匠,一場大仗下來,砍壞的刀比砍死的人多。因為兩軍對打,先是刀砍刀,你一刀砍來,我舉刀迎擋,比的全是誰的刀好鐵硬,先把對方的刀砍壞,再砍人。砍死的人埋土裡,砍壞的刀進鐵匠鋪。一場仗打下來,一半刀劍廢掉,廢了的刀劍回到鐵匠鋪,滿是污血,豁豁牙牙,回爐鍛打,鐵匠鋪飄出的都是人血的焦煳味兒。鐵匠大錘跟小錘,多少鐵匠累死,打的刀仍不夠。仗越打越大,參戰的人不計其數。

    毗沙鐵匠也擔心仗再打下去,鐵匠就全累死了。

    毗沙鐵匠的喊聲從釘子眼傳進去:“那你們把城門打開我們在母驢巷子打一架,讓人和驢都看看誰厲害。”

    鐵匠沒有談成。釘子拔到最後剩下木框木闆,鐵匠沒辦法了。這時候正需要木匠上來,幾下就能把木闆拆了。可是,木匠隊伍正擡着大木匠的屍體奔走在回毗沙的沙漠荒路上。

    接着上來一群扛鋤頭的毗沙農民,由軍隊護着,開到牆根。軍隊攻不下城,農民着急,扛着鋤頭來了,那真是些挖牆腳的老手,老鼠一樣,一會兒就鑽進土裡不見了。我們着急地在牆上轉,耳朵貼在牆根聽,牆體裡、土裡到處是嚓嚓的刨土聲。

    危機時刻,一千個扛坎土镘的黑勒農民趕來迎戰,沿内城牆一字排開,趴地上聽,哪有動靜就挖下去。黑勒農民也是挖洞高手,他們和毗沙農民一樣挖了千年昆窟,什麼樣的洞都會挖。他們在地下循着毗沙農民的挖掘聲直挖過去。兩群挖洞者在黑暗的地下迎頭而遇,扔了坎土镘、鋤頭扭打在一起,在能聽見地下動靜的驢耳朵裡,一大群人像老鼠一樣在土裡厮殺。沒有一個活着出來。

    毗沙人又捉來一萬隻饑餓的老鼠放入洞中,洞口這邊放一千隻貓追趕,追急的老鼠在那頭拼命打洞,一萬隻老鼠打通了黑勒城内的地道。那些趴地上耳朵傾聽地下聲音的黑勒人,挖開一個洞口,擁出一群老鼠,挖開一個,又是一群老鼠,一萬隻老鼠瘋了似的滿地亂竄,見什麼都咬,一夜之間,把守城士兵的箭弦咬斷,馬肚帶咬斷。

    那些地洞成了老鼠洞。死在洞裡的人成了老鼠的食物。朽在土裡的坎土镘被鬼扛着,夜夜幹挖洞的活,夢想着挖通一個回到人間的洞口。

    後來的一個早晨,天剛亮,守晝的軍隊上來換崗,我們沒來得及下城牆去睡覺,黑壓壓的毗沙軍沖到城門下,領頭的将軍人高馬大,他高舉的白楊樹杆上插着一顆碩大人頭。我們一眼認出那是蘭獅汗的頭顱,我們全驚呆了,有人丢下武器哭喊着往城牆下跑,驚呆的士兵跟着往下跑,黑勒城瞬間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