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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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門縫看塔是扁的。塔後高聳的院牆是扁的。圍坐塔下的昆門徒是扁的。香爐和煙是扁的。嗡嗡的誦經聲響起來,聲是扁的,像浮塵像霧,裹着昆塔一層層攀升,升到金燦燦的塔尖時,整個昆塔被誦經聲包裹。那聲音經過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層塔。一座聲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誦經聲又上升,往聲音的塔尖上再層層塑塔。越高處的塔就越扁,越缥缈。

    她每天站在門後看,這扇從未打開的木門上裂了一個縫,像一隻扁長眼睛。她能看見聲音的形。天蒙蒙亮,昆門徒在塔下掃樹葉的唰唰聲,像一片片大葉子在飄。昆門徒知道自己在掃聲音的葉子,他們不急,一下一下地揮動芨芨草掃帚,讓每一聲都圓滿而去。東邊村子的雞鳴像衲衣的細密針腳,每個黎明的雞鳴給寺院納一件聲音的金色紗。北邊毗沙城的狗吠是塊狀的,“汪、汪”的狗吠在朝遠處扔土塊,扔到西昆寺上空變扁了,成葉片兒,在誦經聲塑起的層層高塔間飄,在眼看亮起來的沙漠曠野上飄,飄到快沒聲時被下面村莊的狗吠接住。一個又一個村莊的狗吠在大地上接連起來,一直接到北邊的丘,西邊的黑勒。

    她常聽身旁的驢說起黑勒。“黑勒人改宗不吃驢肉了,在那裡,驢可以一直活到老,不用擔心被人宰掉。”都是黑勒毛驢捎來的話。黑勒城的毛驢把話傳給進城馱貨的鄉下毛驢,鄉下毛驢站在村頭往另一個村子叫,另一個村子的驢接着往更遠的村子叫。一夜工夫,一句驢叫從黑勒傳過英噶莎爾、渠莎、西葉、固瑪,傳到毗沙城外的大小村落。第二天,趕早市的鄉下毛驢又把話嘀咕給城裡毛驢。驢都知道黑勒和毗沙在打仗,有關黑勒的言論隻能交頭接耳地說。

    以前,西昆寺的誦經聲也在一個又一個村莊城鎮的昆寺間傳誦,一直傳到英噶莎爾神木寺、黑勒桃花寺。現在,那些寺院有了不一樣的聲音。驢很早就聽出那些寺院裡傳出不一樣的誦經聲,驢耳朵長。西昆寺的聲音在毗沙界外被另一個聲音截斷,西昆寺的誦經聲就往高處傳,傳到高處的聲都是扁的。

    她左眼貼門縫看一陣,又換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覺得生。我要一直在門後待下去,門闆上的裂縫會變大,大到門一樣,我直直出去,靜悄悄坐在誦經的昆門徒中間,不說話,不讓他們看見。這樣想時她已經坐在那裡,在門闆的前一個口子裂開時她就在那裡。後一個口子開裂前又合住,她被關進圈裡,成了一頭小母驢。她知道自己小,一個小姑娘的小。她正長身子,長毛,在這個比驢圈高大的黑暗房子裡,她靜悄悄地從門縫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

    走來兩個人,一個是侍候她的德昆門,寺裡昆門徒都這樣稱呼他。另一個滿臉胡子,臉扁長。看第二眼時覺得那人熟,像在哪見過,閉眼想想,又覺得第二眼裡想起的是第一眼裡的形,兩眼間的印象仿佛隔了一年。

    長胡子在塔下站住,望塔尖。那個仰望的臉她确實在哪見過。

    德昆門走一段回過頭,見長胡子站在塔下仰望,德昆門也仰頭望。望是扁的。那個長胡子一定望見塔尖上空層層疊疊的塔了。那是她的望。在這個扁長門縫後面,她獨自望了多少個早晨的聲音之塔,也被一個人望見了。她突然一陣沖動,血往喉管湧,嗓子裡像有一頭發情的驢在狂奔。

    “昂……昂叽。”

    隻叫出半句,她被自己的鳴叫吓住。那叫聲轟地漲滿屋子,從門縫,從看不見的牆隙噴湧出去,在屋外的寺院裡來回震蕩。然後又被四周高高的院牆攏起來,被高豎的昆塔扶起來,有模有樣地豎立在半空。在那個仰臉望天的長胡子眼裡,一座驢鳴的巨大昆塔在空中驟然現形。他一定看見了驢鳴的形,看見由誦經聲塑起的重重高塔之上,一座驢鳴的大昆塔,更高,更亮,更缥缈。

    誦經的昆門徒們扭頭看,他們隻看見兩扇緊閉的門,看不見門縫和後面的一隻眼睛,看不見她突然閉住的嘴。看是扁的。在她貼着門縫的眼睛裡,一座驢鳴的巨大昆塔,煙一樣消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