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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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看看我寫的東西,知道自己出錯了,不是因為寫的内容不對,而是因為漏掉了一些内容。漏掉的内容太明顯了,就像房間裡缺少了燈光。

    你當然希望知道真相。你希望把情況綜合起來進行推斷。不過,綜合推斷未必能得出真相。綜合推斷等于隔窗聽音;綜合推斷等于空話。活生生的鳥可不是貼着标簽的鳥骨頭。

    昨天夜裡,我從睡夢中突然醒來,心咚咚直跳。窗外傳來丁當的響聲:有人在朝玻璃窗砸小石子。我從床上爬起來,摸索着來到窗前,把推拉窗推上去一段,探出頭去。我沒戴眼鏡,卻能看得清清楚楚。一輪滿月懸挂當空,月亮上蛛網般的老紋絡依稀可見。星空下,路燈的光直射雲天,形成一個橘紅黃的光暈。我下面正好是一條人行道,路上影影綽綽的;前院的栗子樹擋住了我的部分視線,有的地方看不清楚。

    我知道這個地方不該有栗子樹;栗子樹應該在别處,離這裡有一百英裡,在我和理查德曾經住過的房子外邊。然而,栗子樹明明就在眼前,樹影婆娑,像張開的一張密網,枝頭上白蛾般的花朵閃着微光。

    砸玻璃的丁當聲又響起了。下面有個影子,貓着腰:一個男人正在垃圾箱裡找東西,把一些空酒瓶翻來翻去,拼命想從哪個酒瓶裡倒出點剩酒來。這是個街頭醉漢,看來是饑渴難耐。他鬼鬼祟祟,躲躲閃閃,似乎不是在翻東西,而是在搞間諜活動——從我丢棄的垃圾中篩選對我不利的證據。

    接着,他直起腰來,側着身子走到明亮處,擡起頭來。我可以看清他的烏黑眉毛和深陷的眼窩;他張嘴一笑,露出的兩排牙齒在橢圓形的黑臉上看似一道白色的傷口。他鎖骨以下是一片煞白:原來是件襯衫。他舉起手,向旁邊揮了一下。這算是向我打招呼,或者是道别。

    他轉身離去,我無法叫住他。他知道我也不會叫他。他就這樣走了。

    我覺得胸口憋得難受。不,不,不,不,有個聲音說道。淚水順着我的臉頰流下來。

    然而,發出那個聲音的卻是我——聲音太大了,把理查德都吵醒了。他站在我身邊,正要用手摸我的脖子。

    此刻,我真的醒了。我躺在床上,滿臉淚痕,睜大眼睛,茫然地盯着灰色的天花闆,等心情慢慢平靜下來。現在我從睡夢中醒來不再經常大哭大叫了,隻是偶爾臉上有幾處淚痕。這次我又大哭大叫了,真是不可思議。

    在你年輕的時候,你以為幹什麼都可以随心所欲。你做事沒有常性,虛度光陰。你就是你自己的快速跑車。你認為可以任意丢棄東西,也丢棄人——把他們一古腦兒抛在身後。但你還不谙世故,不知道他們還會回來。

    在夢裡,時間是凝固的。你永遠也走不出你待的地方。

    真的傳來了玻璃碰玻璃的丁當聲。我爬下床——我自己的單人床——走到窗前。兩隻浣熊正在街對面鄰居家的垃圾池裡拱來拱去,弄得瓶瓶罐罐丁當作響。它們是家裡垃圾場的拾荒者。它們警覺地擡頭看看我,并沒有驚慌失措。在月光下,它們臉上寬寬的黑色條紋像小賊慣戴的黑色面罩。

    我心裡說,祝你們走運。隻要能拿的,統統都拿去吧。誰管東西是不是你們的呢?隻是别被逮着了。

    我重新回到床上,躺在深深的黑暗裡,聆聽着明知不存在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