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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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盆,還有一杯沒有加奶的涼茶。

    理查德說,我該喝香槟,那個最管用,可我不敢冒這個險。

    盡管他說我暈船很掃興,他卻不無體貼,但也不無氣惱。

    我說,我不想破壞他今晚的興緻,他該去參加社交活動,于是,他就去了。

    我暈船的好處就是理查德不想和我上床。

    做愛可以伴随許多樂事,嘔吐卻不在此列。

     第二天早上,理查德說,我得出去吃早飯;正确對待暈船會好得快些。

    我坐在餐桌邊啃着面包,喝着水,盡量不去理會油煙味。

    我覺得頭重腳輕,軟弱無力,皮膚枯萎,就像一個癟了的氣球。

    理查德不時過來照顧我,但他認識不少人,人們也認識他,因此他會起身與人握手,然後再坐下。

    有時他把我介紹給别人,有時則不介紹。

    然而,他并不認識所有他想認識的人。

    這一點從他心神不定的樣子可以看出來:他總是左顧右盼,眼光越過我或那些同他談話的人,尋找目标。

     白天,我漸漸好了起來。

    我喝了幹姜水,這倒挺管用。

    我沒吃飯,但坐在餐桌旁。

    晚餐有歌舞表演助興。

    我身穿威妮弗蕾德為我選定的衣服——鴿灰色的裙子和淡紫色的雪紡綢披肩,腳上穿一雙淡紫色的高跟露趾涼鞋。

    我還不大習慣這麼高的跟,走起路來有點趔趄。

    理查德說,海上的空氣想必對我有好處;我的雙頰微微泛紅,恰到好處,猶如女學生般嬌羞,光彩照人。

    他把我領到預定的餐桌邊,為我和他自己都叫了杯馬爹利酒。

    他說,這種酒很快就會讓我好起來。

     我喝了幾口,過一會兒理查德就不在我身邊了。

    一名歌手出現在藍色的聚光燈下。

    她的黑發垂下來遮住了一隻眼睛,身穿一條黑色筒裙,滿綴着大片鱗狀的閃光飾片。

    筒裙緊裹着她那飽滿而凸出的屁股。

    這還是一條吊帶裙,像是麻花吊帶。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簡直入了迷。

    我從未去過歌舞助興的餐廳,甚至沒去過夜總會。

    她扭動着肩膀,用撩人的、呻吟般的聲音演唱《暴風雨的天氣》。

    你可以看見她的半個胸脯。

     人們坐在桌旁看着她,聽她唱歌,自由地對她評頭論足——或是喜歡,或是厭惡;或被誘惑,或正襟危坐;對她的表演、服裝和屁股,或是贊賞,或是讨厭。

    然而,她卻不是自由的。

    她得完成表演、唱歌、扭屁股。

    我不知道她這樣表演能賺多少錢,是否值得。

    我想,人窮了就沒辦法。

    從那以後,我似乎覺得聚光燈下就意味着屈辱。

    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就應該盡量避開聚光燈。

     歌手唱完之後,一名男子彈奏白色的鋼琴,很快完畢。

    接下來是一對舞蹈演員夫婦表演探戈。

    同前面的歌手一樣,他們穿着黑色的演出服。

    他們的頭發在聚光燈下像漆皮一樣發亮,此時顯出一種暗綠色。

    那女人的前額貼着一绺卷發,耳後插着一朵大紅花。

    她的裙叉開到大腿中部,露出裡面的絲襪。

    音樂的節奏刺耳而又帶着跳躍——就像四足動物突然用三條腿走路,或者像跛足的公牛低頭向前沖。

     至于舞蹈本身,它不像舞蹈,倒像是一場戰鬥。

    兩位舞者臉上的表情是呆闆、冷漠的,而他們的眼睛在看對方時卻放着光,似乎在伺機咬對方一口。

    我知道這是表演,看來表演得十分到位。

    然而,兩個人看上去都像受到了傷害。

     到了第三天。

    下午的早些時候,我登上甲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理查德沒和我一起來。

    他說,他在等幾封重要的電報。

    他已經收到不少電報;他會用銀紙刀裁開電報的信封,看完内容,有的撕掉,有的則藏入他那個總是上鎖的公文箱裡。

     我倒并不特别想他同我一起待在甲闆上,隻是我感到孤單。

    由孤單而感到被忽視;由被忽視而感到失敗。

    似乎我被遺棄了;似乎我的心碎了。

    一群身穿米色亞麻衣服的英國人盯着我看。

    他們的目光并沒有敵意,而是冷淡、漠然的,還帶有一絲好奇。

    沒有人學得像英國人的那種目光。

    我感到自己又淩亂,又邋遢,難以引起别人的興趣。

     天空雲層密布;雲彩呈暗灰色,像一團團浸水的床墊芯垂下來。

    一會兒飄起了毛毛細雨。

    我沒戴帽子,因為怕給風刮掉,而隻在脖子上紮了條絲巾。

    我站在船舷旁,俯看大海,望着藍灰色的波濤翻滾,望着船後白色尾浪拖曳前進。

    它像一條撕裂的雪紡綢,又像一條潛在的不幸的線索。

    煙囪裡的煙灰飄了下來,落在我身上。

    我的頭發散開了,濕濕的,一縷縷粘在臉上。

     我想,這就是大海。

    它似乎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高深莫測。

    我試圖回憶起一些讀過的關于大海的詩歌之類,可什麼都想不起來。

    破碎、破碎、破碎。

    某些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

    海裡有冰冷的灰色礁石。

    哦,大海。

     我想朝海裡扔點東西。

    我覺得有必要這麼做。

    最後,我扔了一個銅币,但并沒有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