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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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啊樹上明亮的紅蘋果啊壯麗的河山啊,它們都是沒有的——僅僅存在于舞台。

    真實的世界是,黑色的豆面窩窩頭水也沒有身上長了虱子頭發滿是塵土,不要緊,不要哭,但她怎麼就嫁給了當地的農民,還生了一個兒子。

     我們不能再問了—— 為什麼,1980年返城,她不要親生的兒子,抛夫别子,永不相認——誰不擔心,會突然冒出一個年輕人自稱是你的兒子。

    一個陌生的年輕農民,來自遙遠的山西鄉下,過去的事情好不容易變成茫茫一片海水,茫茫海水漸行漸遠,忽然他會從海面冒出來,土頭土腦,愣七愣八的,帶着一堆亂糟糟的麥芒刺向你,像舉起一簇多頭鐵镖,還有虱子,黏乎乎地分泌着汁液,像蜘蛛絲那樣的東西在眼前飄着迅速裹滿了全身,黃土山啊塵土飛揚的道路帶着鐵鈎的棗樹統統,也壓過來轟隆隆地發出巨大的響聲。

     不會做惡夢嗎? 改名換姓,不再與當年的插友聯系,連身份證都改了不要記得從前的名字,把前世的屍身掩埋好。

     傷疤為什麼遍地都在開花,日本電影《人證》也是她的傷疤之一,它開在二十多年前黑暗的電影院,一個黑人青年忽然來到東京,女主角功成名就,但是一個黑人來找她,說是她的親生兒子。

    她把他殺了。

     ——媽媽,你還記得那頂草帽嗎? 是啊主題歌裡有一頂草帽,它從高處飄落,但是老是不落下,它總是飄。

    山西也是有一頂草帽上面印有紅色的手書“廣闊天地大有有作為”,它也是那樣從高處往低處墜。

     三十年了,她不要再記得。

    這是最痛的一件事,永遠都會最痛。

     有關善待的前史,大概就是這些。

     7, 啊善待現在進來了,她給雨喜買了蘋果和香蕉,對雨喜而言,這也算是奢侈品了,除了過節,她們一般都不會花這個錢。

     她還買了一雙新棉拖鞋,超市裡最便宜的,不超過二十元。

    鞋櫃裡的拖鞋是媽媽的,不能讓雨喜穿。

    母親在圓桌的相框裡,是她年輕時的黑白照,留着五十年代的粗辮子,列甯裝,美好,遙遠,和病床上幹癟的病婦,判若兩人。

    乳腺癌,雙側切除,活到七十八歲。

    屋角的龜背竹就是她留下的。

     雨喜覺得她親,至少,比海紅和春泱要親許多,她的話,句句聽進耳朵裡。

     說什麼呢?将來。

     你願意喂奶也可以,其實當然,母乳好誰都知道,不過你不要喂,他一吸你你就想反悔,他把你的命都吸進去了。

    吸進去之後又把你們生生剝開,你的腸子都會疼。

     将來你可以當代孕母親,她建議道。

     代孕形式有三種,一種是将受精卵植入你身體裡,報酬最低,不超過十二萬;第二種把男人的精液注射進去,報酬是十五萬;第三種,是直接跟客戶發生性關系懷孕,報酬最高,有個二十萬上下。

     她真是什麼都說,陰道緊縮手術,處女膜修複。

     這些字眼都是鬼頭鬼腦的,不那麼光明正大,但雨喜也都司空見慣了。

    她每天上班都要路過一家名叫“夏宮”的美容院,門面有點中西合壁,兩根粗大的紅柱子,鑲嵌着整面大玻璃,頂天立地的玻璃牆内,有同樣頂天立地的乳白色幕簾,高而厚,走近看,簾幕上有細細的方格子,幕簾拉開的時候是營業時間,拉上,就是關門。

     ——夏宮靠近玻璃門的地方立着一尊兩人高的斷臂維納斯,白色的石膏像,連眼珠子都是白的,她腳邊擺着一塊牌子,“婦科整容”,如果你不明白什麼是婦科整容,下面有小字:陰道緊縮術、處女膜修複、妊娠紋消除、隆胸。

    門廳呢,挺大,有歐式沙發和茶幾,有高大的綠色植物,再往裡,一邊一根白色的石柱,上面有裸體女人的浮雕,再往裡,就拐彎了,幽深而神秘。

     門廳裡永遠都是空蕩蕩的,沙發上沒見過坐人,再也沒有比這更清洌的地方了。

    看遍整個門廳,啊右邊貼牆的地方有櫃台,有一個女孩,她低着頭,剛好露出粉色的護士帽。

    安靜至極。

     雨喜很想看到一個做過這類手術的人,但如何能看出來?女人不能,男人也不能。

    這種手術的結果不是給人看的,陰道緊縮、處女膜,那麼幽深隐秘,本來就是騙男人的。

     善待做過這種手術嗎? 她站在通向陽台的門口,陽光在她身後。

    她說你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然後,重頭再來當然,你多年輕啊。

     她的臉在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