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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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知道銀禾什麼時候才能清楚雨喜那些事,她總有一天會曉得麼?設若她永遠不曉得,并非沒有可能。

     這個時代太多秘密了。

     背井離鄉的時代,一個緊密的村莊,忽如瀑布跌落懸崖,驟然四散。

    人都在哪裡呢,武漢南昌近,北京深圳遠,更遠的新疆和青海,都有王榨村的人去刷油漆。

    誰幹什麼呢?天知道。

    有的人十年不回村裡過年,從村子裡走過,兩幢新樓間夾着一家舊土房,大門上着鎖,隔着門縫看進去,一堂灰頭土臉,從前吃飯的方桌子、竈台、牆角的農具、牆壁上的鬥笠、沿牆放着的雞籠、條凳,無一不落了厚厚一層灰塵,它們等主人回來,等得垂頭喪氣的,年深日久,門口的鐵鎖上了鏽,屋裡的家具和農具也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它們互相看看,彼此也都不認識似的,因為蜘蛛網垂下來,積成了一片片一縷縷,“吧嗒”一下,它掉到了鬥笠上,鬥笠憑空長出了一坨,樣子古怪,于是誰就不認識誰了。

     屋子裡的人到哪裡去了?啊這家的女人跟人跑掉了,男人出去找,再也沒有回村。

    另一家呢,聽說兩個兒子都在外面搞綁架,怕一回家就被抓着,他們就一直不回來。

     村莊是一個拽着你衣角的人,它拽着你說: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幹啊—— 人為什麼要有故鄉? 故鄉就是老天爺的眼睛——村子裡的老屋和田岸都看着你呢,水塘和狗看着你,老人看着你光屁股長大,小孩子看你,是長輩。

    有人在村子裡賣饅頭,饅頭做得小,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全村人都會說他的發财相不好看,他晚上去看戲,好了,蒸饅頭的大油桶竈,就要被人推到河裡去。

    人人低看一眼,沒有面子,人能喜悅嗎? 背井離鄉的時代,村莊破碎裂成好幾瓣,人人塵埃般四散。

    像塵埃,越飄越遠,有些人永遠不再返回。

     傷天害理的事情沒有認識的人看見,就不成其為傷天害理。

    不夠體面的事情也是,誰都不認識,還有什麼體面不體面!于是人就放開了——人人開放着,精神抖擻,搶劫的搶劫,綁架的綁架,到街道上弄一隻井蓋來賣,剪一段電線也能賣,到尾後,就都變成天經地義的了。

    過年回村,不再比誰的發财相好看,而是,比誰最有本事。

     2, 史銀禾,她什麼沒見過?見多識廣。

    她像一條河,天生有很多活水,垃圾啊濁泥啊動物的屍體啊,從河面流過去,它就流過去了——而河水生生不息。

     如果有人告訴她,有一個女孩,未婚懷孕,不能結婚也不想結,她把孩子生下來送人,人家給她四萬元營養費。

    我們的銀禾,她肯定認為,這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

     兩邊都是好事啊,尤其對沒有孩子的那方,是救人命。

    她會說出跟善待一樣的話:學雷鋒。

     朱小繩,她的表妹,她幾乎沒有見過她,她隻見過一張她小時候的黑白照片,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啊還沒有一塊肥皂大,那上面的小姑娘腮幫子鼓鼓的塞了一嘴餅幹,穿着花格子的背帶裙,手裡拿着一隻絨毛長頸鹿。

    她捏着鹿脖子,瞪着一雙圓圓的大眼睛。

     雖然沒有見過朱小繩,她卻喜歡把這個名字挂在嘴上,小繩有一次要出現在電視上,母親朱爾就從遙遠的湖北浠川打來了電話,她告訴銀禾,讓她看北京二台。

     小繩是銀禾大舅的女兒,這個大舅呢,是朱爾在世上最最看重的人,就是朱爾和銀禾堅信他看見了鬼的那個大舅,航天部的高級工程師。

     航天部啊,研究怎麼登上天上的月亮的——銀禾無限地引以為榮。

    朱小繩在外企,年薪五十萬,一個月四萬元,小繩還嫁了一個外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