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鴻溝遙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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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忽。

    豆娘跟草蛉也是那麼像,哦,它們一點也不像,豆娘的翅膀是素色的,修長秀麗,是林黛玉,草蛉頭頂有觸覺,翅膀是花的,最多也就是個花襲人。

    豆娘在水邊,它當然素,因為水就是素的;草蛉在林子裡,林子多麼複雜,所以它要長觸覺,還要在翅膀上長些斑點保護自己。

     她找到了一隻生長在南美洲的斑翼蟬,真是太漂亮了,她立即在電腦上把它放大,那細細短短精巧的觸角、頭背金屬般的铠甲、兩對透明的蟬翼上是鮮豔的翠綠和朱紅!春泱驚呆着——如此犯沖的兩種顔色,大紅和大綠,怎麼長在一隻蟬的翅膀上的?這孩子,她也想變成這樣一隻斑翼蟬,飛啊飛,飛到南美去,南美的草地和林子裡,身手不凡色彩斑斓的蟲子多得數也數不清,它們在天上飛在地上爬,大得像一頭鹿,可以騎在背上走遍整個南美洲。

     但是空氣裡傳來一種動靜,那是爸爸從隔壁房間的陽台過來了。

     陽台上有道良種的幾株花生土豆和兩棵玉米,他用一隻大木箱盛上土,把陽台的三分之一改造成他的自留地,土是他去街心公園刨來的——他像一個竊賊,月黑風高之夜,手執一隻大塑料袋去偷土,偷偷摸摸,偷了多少次才成就了他的自留地啊。

    高樓上的農作物都是不成樣子的,沒有地氣,玉米雖然結了一隻棒,但那上面不結玉米粒,隻是一個“苞”。

    土豆長得有半人高,徑壯葉粗的,也開了花,花跟鄉下地裡長的一樣,是米色的,到秋天一挖,底下的土豆隻有手指頭大。

    花生呢,一共結了三顆,海紅像寶貝一樣晾在窗台上。

     每年春天道良都要在這箱局促的土地上種上幾樣作物,種過綠豆、芝麻、棉花,都是長到一拃長就不再長了。

    年年都沒有收成,年年春天又再種。

    每年到了雨水和驚蟄,空氣中有了水份,道良就要在陽台上翻土,“春泱,到爸爸這裡來!”他多想讓孩子認識五谷百草啊——城裡的孩子,都是可憐的。

    他讓春泱親手把種子放進泥土裡,再澆上水。

     農作物比花好看,他澆上魚的内髒和剩奶漚成的肥料,一片濃綠,他坐在椅子上,曬着太陽,聞着肥料的臭氣,一邊看他的古錢币和字帖。

     他把陽台門打開又閉上, 一開一合,空氣壓得一陣抖動,細小的氣浪沿着衣櫃飯桌的空隙走動,把房間裡靜止的空氣趕得四處奔逃,它奔逃着拐彎,動靜細小地顫動到另一個房間。

    春泱在電腦跟前,立即像一隻羚羊豎起了耳朵,草高林密茫蒼蒼,風一陣一陣的,獅子在哪裡?人的眼睛和耳朵早就退化了,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羚羊野生着原始着敏銳着,如果它不敏銳它就死到臨頭了——春泱你如果不敏銳,爸爸就會不讓你上網了。

    網線一收,閘門從天而降,“唰”的一聲,她的蟲子們,她的金龜子臭大姐,她的蠟蟬蝴蝶草蛉和蜻蜒,它們統統關在門的那一邊。

    就像親人,隔着一道海峽,互相眺望惦記。

     春泱早就有了應付的辦法——她馬上關閉這個窗口,鼠标一點,跳出一個英語聽力練習,道良開門進來的時候,春泱已經是一副沉浸在學習中的樣子。

     道良說:泱泱,爸爸想跟你說說話,你什麼時候有空呢?春泱說:現在。

    于是她坐到了道良的小隔間裡,沙發上堆着報紙,春泱找不到坐的地方,道良讓她直接坐在一疊報紙上。

     道良說,爸爸活了七十年,總結人生,隻有六個字:短暫、殘酷、肮髒。

    快極了,一眨眼就過,你這樣浪費時間,總有一天要後悔的。

    人的一生有幾個坎…… 春泱坐在他對面,手裡拿着手機不停地摁, 道良問道:泱泱,你在聽爸爸說話嗎? ——聽着呢,人的一生有幾個坎。

     道良又說:競争殘酷極了,你不努力就很快被淘汰掉……泱泱,你能把手機關掉嗎? ——我聽着呢,人生很殘酷,不努力就被淘汰,我不看就是了。

     道良接着說:你考取的大學太差,根本學不到東西,你一定要努力考上好大學的研究生,不然…… 看到春泱木然坐着,他不想說了。

     如此幾次,道良就再也不跟春泱談話了。

    他像一匹受傷的老獸坐在他的角落裡,長久地不說話,不動。

    有時候他會握着一枚古錢币不停地摩挲,在燈光下細細辨識那上面的銅鏽,啊,好在他還有這些古币呢,這些親愛的的銅鏽,它們貼着它的手,像他的另一個親人,它們會領着他走向銅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