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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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草紙上,挂在了這家的門廳。

     中醫和毛筆字都沒有很好地安神,海紅仍然做那些跟死亡有關的夢。

    她夢見和家人(似乎有母親)在一個停屍間,全是各色各樣的棺材,人很多,都是來訂棺材的。

    他們拿着死者的畫像給一個人,讓他在棺材上畫畫,這人身材高大,态度熱情,有點像優秀售貨員。

    然後她和家人往外走,兩邊都是沒有放進棺材裡的死屍,有的躺着,臉露着沒蓋,有幾排全是坐着,從頭到腳蒙着白布,她不敢看,快步走了出來。

    心裡滿是恐怖,過一會就醒了。

     在夜裡,多年前的昌平精神病分院出現在一片稀疏的麥苗中,它孤零零的自己在那裡,荒涼而寂寞。

    圍牆斑駁肮髒,紅漆剝落的标語時隐時現。

    圍牆裡一幢灰色的長方形三層樓,外觀暗舊醜陋。

    前院兩側的荒草有半人高,中間有一個橢圓的水池,沒有水,池底幹白的淤泥翹愣着。

    一道道門走進去,大門、二門、小門,它深處的院子裡漫布着一些身穿豎紋病号服的人,極少看得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或護理人員,這使院子看上去更顯荒涼。

     海豆看到我沒有任何驚喜,他的目光是直的,動作呆滞遲緩,他直着兩腿走路,四肢都是軟塌塌直統統的,坐下時他把腰挺得很直,雙手小心放在兩膝上。

    他變得十分聽話,接受任何人的指揮,宛如一名知錯願改的犯人。

     我一次次來,後來我對這裡感到親切,并對條件太差之類有了新的看法。

     男護長對我說,精神病人沒必要吃那麼好住那麼好,因為他吃了什麼和住在哪裡其實自己并不知道,他們完全沉浸在精神之中。

    而且,誰說這裡條件不好?這裡空氣好,有大自然! ——我能接受這種說法。

     有很多次,我發現這裡一片祥和。

    啊藥物驅散了狂燥,使每個人變得溫順,你和一群羊在一起曬太陽的時候不是也很祥和麼?有很多次,我走進院子時總會看見幾個病人圍在一起看什麼,是他們中的一位,手裡舉着一株小草對着陽光看,其他人也圍着看,人人臉上均露出欣喜的神色,似乎這棵草就是他們幸福的源泉。

     他們從一棵草中看到了世界麼?他們反複看同一棵草,這棵草是這樣無窮無盡嗎? 我感到這些患者就像孩子。

    有一次在飯堂的大廳裡,一個病友舉着一張雪糕的包裝紙跑到我跟前,他問我:這上面是不是有七隻小企鵝?他歪着頭一隻一隻數給我看,他纏着我一定要我回答他的問題。

    包裝紙上隻有五隻企鵝,但他數出了七隻,我遵照他的結論,告訴他是七隻,他興高采烈地小跑着到幾步開外的同伴中,“是七隻,是七隻”他雙手高舉着大聲歡呼奔向他們,猶如一個運動員打破了世界紀錄。

     最有趣的是女病人,我常常看到她們四五人一組,由護理人員領到田野散步,她們在前面走,護理員在後面跟着,寬大醜陋的病服遮住了她們的身材曲線,但她們扭着自己的腰肢,仿佛穿着裸露的時裝,走在衆人觀看的秀台上。

    有人看到一朵黃色的小花,她摘下來往自己頭上插,後面的人也都紛紛學樣,每個人的頭上便都插上了這種黃色的花朵——那是新生的蒲公英,在四月的田邊到處都是。

     陽光照着,暖融融的,一個患者唱了起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啊她唱得真不錯,深情款款,她手上舉着一株麥苗,仿佛那就是她的心上人。

    她大概是花癡吧,那種因愛情而瘋狂的女人。

     他們對人世間的一切無所謂。

    不知道他們是被摧毀了還是被解放了,我不關心他們是否被強迫服藥,我隻看到,一個成年人回到了他的童年,他對着陽光舉起一株小草,那草葉在過去多年的那個春天,被從前的陽光鑲上了一道金邊,它毛茸茸地帶着一種祥和與滿足、帶着清涼的氣味和濕潤的綠色,在我的睡眠中變得繁茂無比,柔軟飄動的草葉間,女患者頭上的蒲公英翩翩搖搖,風姿綽約。

    而稀疏的麥苗在抽長,發出細微的簇簇聲。

     (為什麼會常常想到昌平分院,是因為,她感到這個地方離自己是如此之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