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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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她好好的。

     海紅心有所動。

    但她又想,如果不離,她會否遺憾呢?會的。

    為了死而無憾,所以。

     道良跟海紅提起一個叫《離合》的短篇小說,川端康成的,說的是男女離異,因為“離”,因為分開,所以會有一種“合”,離開之後會有想念,離是現實的,合是精神的,離是此岸的,合則屬于彼岸,離的是肉,合則屬于情。

    永恒的分離也就意味着永恒的結合,要有永恒的結合,除非永恒的分離,離與合,也就可以那樣的合而為一。

    海紅心有所動。

    認為道良對此事有深刻的理解。

    對她是一種縱容。

     海紅拟了一份協議,兩人簽了字。

     于是他們就到民政局辦手續。

    離婚申請書上有一欄是離婚原因,工作人員填上了“感情破裂”,海紅說,不是感情破裂,我們感情沒有破裂,而是生活理念不同。

    道良對此頗感動。

     協議書上關于房子,海紅說她不要,但她有居住權,因為春泱還沒長大,父母離異的事情不能告訴她,非但不能告訴女兒,雙方的親屬朋友也都不說。

    這也是道良的意思。

    所以一切照舊,海紅仍然住在家裡,吃飯睡覺都跟從前一樣。

     吃飯當然是不能分開吃,那像什麼話,而且海紅向來不喜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吃飯暗無天日如同坐牢,不但凄涼,而且決不會有胃口。

     睡覺倒是不成問題,兩人向來是一人一張單人床,一對各懷心事的夫妻,一年到頭也難得有一兩次性生活。

    非但如此,連溫暖的行為也向來沒有。

    兩人是否親吻過?想不起來,從來沒有。

    人變得這樣冰冷木呆,是否缺乏一個熱乎的懷抱? 臨近離婚,海紅才看見了自己每天睡覺的單人折疊鐵床,她忽然有點驚覺,這麼一張行軍折疊鐵床,一睡竟然睡了十幾年! 她重新審視這張床—— 它真是太簡陋了!用鐵管簡單彎成的床架,一頭高些一頭矮些,床墊是用刨花芯壓縮闆固定在鐵架上的,外面包了一層條紋布,中間橫着一道凹槽,不用說,這凹槽是折疊用的。

    夏天睡覺,這凹槽正好硌在屁股上。

    硌了十幾年你竟忍下了,意志力真是驚人。

    還有,這鐵床靠窗放着,夜裡一旦雷鳴電閃就心驚膽顫,她在床上縮着,全身肌肉僵硬,鐵床是導電的呢,閃電的白光從窗口進來,像迅疾的蛇飙到床上,不知哪一天,你就會被閃電擊中成為一截焦炭。

    報上說,雷電把大樹底下的人擊倒了,當場死了十幾個。

     驚悸過後仍如舊,日複一日。

     為什麼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睡在這張折疊鐵床上?海紅在自家屋子裡轉了一圈,想了起來。

    結婚前道良就買好了兩張帶着厚厚床墊的彈簧單人床,以及一張木闆床,海紅不喜歡彈簧,于是她睡木闆床。

    兩張彈簧床呢,道良和保姆一人一張。

    春泱兩歲的時候海紅把木闆床讓給她,自己花八十元,在附近的雜貨店胡亂買了這張折疊簡易床,一睡就是十幾年。

     這樣的一張床,怎麼能十多年将就下來?是否意味着她放棄了生活。

     不知道。

     回首往事,海紅常感困惑,為何十幾年來要讓自己睡在一張硌人的折疊簡易行軍床上,是對物質生活不甚介意,還是潛意識裡覺得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所以睡什麼床無所謂?這實在是有些古怪。

     離婚前夕,道良專門去給海紅買了一張單人木床。

    那種海紅喜歡的單人木闆床已經很少有賣了,廠家認為,世界上決不會再有人願意睡這種硬梆梆直楞楞毫不體貼人體曲線的硬闆床,既不舒服又難看土拙,稍有頭腦的廠家誰會再幹這種傻事! 如此一來,道良就受累了,他早出遲歸,愛家、宜家、六裡橋、十裡河、四惠,每個賣場都差不多,要麼是兒童專用的上下架床,要麼一律彈簧床,這些床即使沒有配上彈簧床墊,底部也是空格子,壓根就沒有床闆。

    他轉了有一個多星期,才終于找到一張有床闆的床,但也不是純粹的單人床,而是一張子母床,單人床的尺寸不假,不過床底下還藏着一層,有輪子,可以拉出來變成高低參差的兩張床,但總算是真正實木的。

     海紅就從硌人的折疊簡易行軍鐵床移到了木床上。

     他們兩人的單人床本來是并排放的,道良想出了辦法,把兩張床一字排開靠着同一面牆,中間隔一個屏風,如此,相當于在同一間房裡隔出了兩小間,夜裡雖能聽見彼此的咳嗽和夢呓,畢竟是隔着了一層布。

     屏風也是道良去訂做的,松木做成的架,兩扇,連接處有活頁,上下各一根橫杆,海紅拿出到貴州買的紮染藍花布,讓銀禾縫在上下的橫杆上,一扇别緻的藍花布屏風就做成了。

    海紅跟銀禾說她睡眠不好,怕光。

     藍花布屏風就這樣豎在了房子的中央,海紅的床離光線更遠了。

    正午也如同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