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北京,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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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分到北京,廣場上的集會,空中的紅旗和每人手裡的小紅旗,說是紅色的海洋一點都不假,散會的時候心境最遼闊,因為喇叭裡唱起了“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廣場寬闊大路也無限寬廣,剛剛下過雨,地上是濕的,紅色的紙片泡在水裡,地上也是紅的,太陽當頭照着,明亮而真切,他和幾個年輕的同事大步走着大聲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李劫夫的詞,他至今記得隻字不差:“我們道路多麼寬廣,我們的前程無比輝煌,我們獻身這壯麗的事業,無限幸福無上榮光。

    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氣勢不可阻擋……” 于是他問:雨喜,北京好玩嗎? 雨喜想着北京這麼土,沒有深圳洋,也沒有深圳富。

    她就不說好玩,也不說不好玩——她答道:好玩的還沒去呢! 隔了兩日,道良不動聲色地又問:雨喜,你眼睛瞟來瞟去的幹什麼?冷眼看世界嗎? 這時雨喜就答不上來了。

    冷眼看世界,對着呢,隻是她做不出如此精準的概括。

     這個世界冷着對她,她也冷着對這個世界。

     小小年紀,城府這麼深,道良覺得他跟這小孩真是太隔膜了,想當初,她剛剛辍學時道良給她寫過一封長信,跟她分析厲害:打工的機會什麼時候都有,上學的機會錯過就永遠錯過了,你再想上學就回不來了;又跟她設計未來:哪怕考取個大專,上個師範,将來回浠川回灣口,當個小學老師也是挺好的,退一步說,即使考不上高中,上個中專也是好的;還跟她許諾,她若上學,可以資助。

     但她不聽。

     道良這才終于明白,她并不是不聽話這麼簡單——小小年紀,她竟是有了自己的另一套人生哲學!她心想你迂腐呢。

    雨喜覺得叔公可笑,上中專,張笑盈就是去上了中專,學焊接,幹的跟雨喜一樣的活,雨喜可以拿到工資,張笑盈她還得給人家交錢,叔公是一點都不了解社會,“回浠川當個小學老師”,真是好笑!她決不當什麼小學老師,也決不回浠川。

    王雨喜,她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是當老闆的料,因為她王榨村就有人在北京順義開了家俱廠,還有人在東莞大嶺山開了大理石廠,這兩人還不如王雨喜聰明呢! 3, 我們的雨喜,她就在叔公家不遠的餐館試工了。

     醋溜土豆絲,紅燒排骨,宮保雞丁,紅燒魚,豬肉炖粉條,京醬肉絲,家常豆腐,香菇菜心,揚州炒飯,她穿梭在廳堂裡端盤子,上菜,或者撤桌子,從上午九點到晚上十點,中間除了吃飯,始終都不能坐下休息。

    一盤土豆絲八塊,太貴了,“新來的,王雨喜,别靠牆站!”領班是個厲害的四川女孩:王雨喜—— 王雨喜,對,就是她。

    她走得穩,手也穩,滿滿的一盆西紅柿雞蛋湯從廚房端到桌上,一點都不灑,“王雨喜,快撤桌,快,有客人來了”四川女孩的聲音有些尖,殘羹剩飯碎骨頭,油膩膩的一片,把剩菜歸到一起,盤子摞起來,擦幹淨桌子上的油漬和湯水,重新擺上碗筷。

    “王雨喜,别磨蹭”,尖尖的聲音穿過狹窄的過道如同一陣又一陣的油煙,過道連着廚房和廳堂, 連着廚房和廳堂的過道, 每個女孩,端菜出來都要在這裡停留片刻,她們要抓一塊菜塞進嘴裡,嚼爛、咽下、把嘴唇上的油舔幹淨,然後再把菜端到客人的桌上。

    豬肉炖粉條,就撈一塊肉,雞蛋炒西紅柿,黃澄澄的雞蛋也是不錯的,碰到冬瓜就是冬瓜,碰到豆腐就是豆腐,最倒黴是整條的紅燒魚或清蒸魚,你沒辦法下手,如果你實在饞,那你就把那魚汁喝上一小口吧。

     最好是碰到紅燒排骨或是闆栗炒雞,味甜肉多,吃掉一塊再端出去,沒有一個客人會發現的。

    再說他們通常都吃不完!偷吃一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在過道裡,當然要吃一塊,吃一塊,我們身手敏捷把菜抓到嘴裡,如果不吃上一塊,就永遠隻能吃别人吃剩的菜。

     但她撅着嘴, 如果你從餐館外面經過,你會看到雨喜撅着嘴站在廳堂的兩邊,盤子已經端完了客人們在吃,她站在桌邊侍候着,不能倚着牆或者倚着桌椅,要站得直直的不能垮成一灘泥,除了端盤子就從上午九點半站到晚上九點半。

     腳疼,腳後跟疼,腳底闆也疼,第二天又加上膝蓋和腰,第三天她不想幹了—— 這邊上網不方便,又貴。

    她的網吧,她的博客,她的……各種虛拟的肥皂泡,那是她一半的命呢!她每天都要上網,她像一個得道的小妖精,吹一口氣就把自己吹進了那一堆肥皂泡中,她比肥皂泡還輕盈,那些從未謀面的網友們,相信逆風飛揚從大專退學了又重新參加高考,而且考取了北京的一家大學。

    她人在北京,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