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聳起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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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流質,機器烏烏響,身體轉呀轉。

    冰涼的流質在肚子裡胡亂竄着發出一股鐵鏽味昏頭漲腦。

     沒有查出毛病。

     卻難以放心。

    春天萬物生長,綠色如同火焰,呼呼地掃過大地,枝葉花朵,盛裝出場,海紅呢,一到春天她就頭暈,人人都興高采烈的,隻有她一個人困在了春天裡。

    她的身體裡似乎長出了一種灰色的菌類,它們在春天裡找到了自己的天堂,成群結隊在海紅的血液裡奔跑,像老鼠一樣迅疾。

     所以,每到春天海紅就無端有一種恐慌,恐慌兼頭暈,在春天裡下崗,那就加倍頭暈,啊不止雙倍,是五倍。

     她真的是頭暈,不但頭暈,而且胸口發悶,似乎是有一團棉花被人摁在了心口。

     一團棉花在胸口, 肯定就是心髒有毛病。

    單位體檢時做過心電圖,T波改變,醫生還讓她去複查來着。

    她這回有時間了,每天好幾次,看着表,按着自己的脈搏數數。

    她每次都要摸很久,才能在自己纖細的手腕上找到微弱的脈息。

     心髒細微地跳着,通過血液帶到了手腕,啊這脈搏太輕微了就像水黾在水面上跳,一下、兩下、三下,到了四五兩下卻失了節律,這兩下脈搏撞到了一起,前頭那隻水黾跌倒了,後面那隻水黾自己拌倒了自己,它們要好一會兒才爬得起來,然後它們又往前跳,一二三,四五。

    是的,海紅知道,這叫早搏,期前收縮。

     她又去醫院。

     到一個以中醫為主的醫院,挂了個普通号做心電圖,然後拿給醫生看。

     ——中醫跟西醫,原本就不是一個系統裡的學問,西醫來自西方,講究實證,有大量理論,中醫呢,神秘莫測,完全無法用所謂科學概念講清楚。

    它的道理都是虛玄的,陰陽虛實,金木水火土。

    經絡,什麼是經絡?解剖屍體,沒看見,某朝某代曾弄過一個死囚來活剮,也沒看見,現在有人用同位素跟蹤、聲音傳導的方法研究,仍然未能說出個所以然。

     經絡說不清楚,卻是要緊的, 中醫說你腎虛,可不是指你的腎髒虛弱,而是指跟腎的功能有關系的那一條經絡,這經絡遍布全身,它從腳小指開始,斜向足心繞過踝關節内側進入腳後跟,向上經過小腿,從内側一直上去,沿着大腿内側後緣,貫穿腎髒,聯絡膀胱,再淺出腹前,上行經過腹胸部,終止于鎖骨下緣。

    這是主經脈,還有支經脈呢。

    其餘的經絡,條條都是從腳趾頭到手指尖,密密麻麻的猶如江河遍布大地,而且,每一條經絡上都有許多穴位,膽經上有四十四個穴位,腎經上有二十七個——真像一條大河,沿岸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城鎮。

    經絡是如此重要,牽一發而動全身,也像大地上的江河,上遊修了水庫,下遊就會幹涸——人體的經絡本來就是對應了天地。

     中醫看病,要講究四時,人和自然,是那樣緊密相連,季節變了,病也跟着變,要治它,也得随時變化——啊春夏陽氣升發,氣血浮于身體表面,秋冬陽氣内斂,氣血沉于身體之裡;一月之中,每月月圓的時候,人的氣血較盛,到了月缺,氣血就弱;一天之中,時辰不同,經絡的氣血盛衰亦不同。

     令人咋舌。

     西醫是不懂這個的! ——不管男女老少,春夏秋冬,一律兩粒藥片日服三次。

    學院裡的中醫教學,要用許多西醫的理論和術語來上中醫的課——到最後,總免不了稀裡糊塗,兩樣都學不到手。

     海紅把她的心電圖拿給醫生看。

     醫生很年輕,而且,學校裡培養出來的中醫其實不是那麼靠譜的,但她就這樣坐到了你的面前。

    診室裡隻有海紅一個人,她真是閑啊,所以,她對海紅很有興趣—— 她看了心電圖,又摸了海紅的脈搏。

    她說:冠心病。

     冠心病,真是吓人,一顆炸彈在診室裡彈片橫飛,你向來覺得冠心病差不多就是心肌梗塞、心力衰竭、休克、心髒破裂、猝死的總和,每一樣都那麼觸目驚心,它們嗖嗖飛出來,亮閃閃硬梆梆地立在診桌上,虎視眈眈看着你。

     你懵了。

     眼前升起一些金色的小星星,它們明明滅滅,從你鼻子尖上升起,又落到前面的診療桌上,它們似乎是有些知情的,但它們又都是秘而不宣的,所以它們升上來又落下去,顯然也有些鬼祟。

     片刻之後,你再次看見了女醫生烏黑的眼睛,她關切地望着你。

     你神色緊張問道:真的麼,冠心病麼?她說是的,是很輕那種,冠心病的早期,如果不管它,它就要發展下去了——雖然輕,卻比感冒重得多。

     她給海紅開了一堆藥,丹參片,速效救心丸,你還感到口幹嗎,再來一點金嗓子喉寶,黃氏響聲丸。

    她認為多開藥就是對你的援助。

     速效救心丸, 放在手心的一隻小小葫蘆瓷瓶,比綠豆還小的黑色藥丸,它居然變成了你的藥。

    本來離自己天遠地遠,卻不知通過什麼古怪的路途,來到你的手心——海紅又疑惑又沉重,有了這種叫做救心丸的東西,她益發感到自己随時都有可能心髒破裂。

     她認為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這個人,即使隻是患上感冒,她也會以為自己快死了。

    她要掙紮着把一些舊照片清出來撕毀,還有舊日記,這些對她都沒有意義了,但決不能讓它們落到别人手裡。

    但她同時又要在日記本上寫下自己的遺言,她寫道:親愛的春泱好孩子,媽媽不能親眼看着你長成大人…… 眼淚從她眼裡湧了出來。

     在這個春天,海紅感到自己的生活已經被無數的蟲子蛀空,成群結隊的蟲子,不像衣魚,也不像水黾,也不像白蟻,它們從舊書報、舊鞋子、米桶、衣櫃、廁所的毛巾滋生出來,漫布到了整個房間。

    這種四不像的蟲子,瞪着它們黑亮的眼睛,灰撲撲地爬到她的身體裡,并在那裡留下了它們烏黑的糞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