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銅/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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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家在南城破舊的平房裡,爺爺是做鹵煮火燒的攤販,爸爸在鐵路上當扳道工,他就是在這個堂皇的城市裡最皺褶的地方長大的。

    小時候撿過煤渣,到密雲插過隊——很快又回來了。

    在南城煤煙滾滾的家裡,從早到晚都是老人的咳嗽聲,痰迹斑斑。

    沒有書,他是怎樣考上北師大的? 有關陳青銅,有如下傳說: 說他曾跟一個比他大八歲的女人同居,而這個女的還告發了他,真是豈有此理!她跟一個外國男人去了瑞典。

    她不光跟人跑掉,還在政治上告發了陳青銅,使他進了監獄。

    這個女人,海紅聽說她是一名話劇演員,沒有演過主角,名字有些特别,叫羅天紋——他們整整同居了五年之久。

     羅天紋,她很美嗎? 後來海紅跟青銅熟稔起來,不免對這個女人感到好奇。

    青銅說她是一個名聲不好的女人,一個人拖着一個五歲的孩子,活得十分艱難,别人都說她浪蕩成性,其實她是一個被污辱和被損害的人。

    他認識她之後,跟她談了整整一個通宵,然後就決定跟她生活在一起。

     至于羅天紋告發他的事,關于她出國後再也沒跟他聯系過,關于這個反常而卑劣的一刀兩斷,陳青銅這樣解釋說:她肯定感到自己老了,不再美麗,她不願意讓自己所愛的人看到自己衰老的樣子,所以用一種不辭而别的方式離開了他。

     跟一個大他八歲的女人同居,這件事使我們,處在平凡生活中的女人們感到深不可測,使陳青銅本人具有了某種神秘的光環,他簡直就是愛情的化身—— 女同事們津津樂道的有這樣一件事:這個陳青銅,他竟然橫跨大半個中國,從北京趕到廣東,看望那個随劇團去演出的女人,而他們分手還不到四十八小時。

    是的,他坐上火車,從北到南,跨黃河過長江,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薄走泥丸,沒買到卧鋪票,三十六個小時不睡,在黃昏時分趕到廣東某市劇院的後台化妝間,他沒吃東西,也沒洗臉,滿頭灰塵推開了化妝間的門。

    在場的所有女演員大為動容——隻有在電影裡才會看到的場面驟然來到她們面前,像奇異無比的花朵突然開放在化妝間的鏡子中間,它由于如此逼真而顯得加倍的虛幻,它光芒四射使前台黯然失色,這使在場的每一個女人的眼睛裡都湧出了淚水。

    羅天紋,你真是太幸運了。

     陳青銅跟羅天紋沒有結婚,是羅不願意結,那時候,陳青銅已經三十歲,他是家裡的獨子,為了羅天紋,他不再提結婚的事情,他放棄了正常生活的選擇,非婚同居,并把羅天紋的女兒視為己出。

     羅天紋背着陳青銅嫁洋人的時候,他正在監獄裡呆着,我猜想,是艱苦枯索的監獄生活加倍培育了他的愛情想象——苑如人工溫室,花朵碩大肥厚,超出了常規。

    監獄裡四面牆壁,隻能通過一扇小小的窗戶看到天空,天空中有雲飄過,啊有雲就夠了,雲霞隐含着她的名字,天紋,天上的花紋不是雲又是什麼呢?它們就是她身上的什麼構成的,攜帶着她體内的芬芳,吸納了她的呼吸和體溫,它們如同她本人,站在了窗口。

     監獄的的犯人喜歡唱一首歌,叫《一隻鵝》。

    一隻鵝/水裡遊/孤孤單單在發愁/兩隻鵝/水裡遊/搖搖尾巴點點頭。

     一首簡單的歌,曲調平淡,幾乎隻有一句旋律,但是獄裡的犯人們反反複複地唱它。

    他們在高牆下黑暗的屋子裡唱,一邊糊火柴盒一邊唱,一邊撒尿一邊唱。

    平凡而單調的歌子脫離了監獄裡特有的飯馊、尿騷和汗臭混合的氣味,它邁着細小而尖利的步伐,進到犯人們的肉裡。

     青銅也跟着唱起來,他的聲音彙集在衆聲中,發出隆隆的震響,這種震動在他的血液和神經末梢微微顫動……兩隻鵝在出現在逼仄的囚室裡,它們兀自遊動,互相把脖子伸給對方。

    在這首歌的曲調中,青銅懷着深入骨髓的痛感,無數次地想念羅天紋——愛情在茫茫的虛無中被這些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所喂養,它日生夜長,越來越肥碩,一朵罕見的花朵充滿了青銅的身體。

    他出獄了。

     出獄的當天他就去找羅天紋。

     天下着雪,他在街頭的剃頭攤子剃了個狗啃式光頭,白晃晃的雪地,灰蒙蒙的樹木房屋,天地昏暗,大街異樣而陌生。

    雪花落在他裸露的頭皮上,冰涼的寒氣直通到他的腳心。

    有人告訴他羅天紋嫁人走了。

     他不信。

     他的不信宛若一隻燈籠,忽明忽暗,照着他在這個昏暗的雪天恍恍惚惚往前走。

    他到了。

    那把鑰匙,他用過無數遍,入獄的時候交出,出來時還給了他。

    這把鑰匙引導着,他一級一級走在樓梯上,六層水泥樓,沒有電梯,他上樓的姿勢把從前的時光重新召集起來了,每一級樓梯就像一小截時間的鍊條,他沿着它們走回了從前。

     他開門,鑰匙無法插進去。

    異樣的感覺升起來,蜂群轟的撲到他的光頭上,上下翻飛。

    他兩眼發直站在了門口。

     陌生的房主開了門,遞給他一包東西,那是用羅天紋的舊窗簾包着的青銅的衣服,窗簾上有雲紋,是青銅跑遍全城買到的。

     那些雲紋就是她的紋理,她身上直接長出的花朵,但此刻,它們變成了一發炮彈擊中了他,啊原子彈,蘑菇雲在他頭頂騰空而起,籠罩了他全部的記憶和希望,呼吸和睡眠。

    彈塵一直沒有完全落下,而是不停膨脹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