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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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海紅在某一場婚外戀之後會進入她的冬眠期。

    她的婚外戀大多是沒什麼實質内容的, 會有幾日神情恍惚,時而亢奮,時而沮喪。

    現實感嚴重缺乏。

     家裡氣氛生硬。

    而道良一言不發, 有一次,似乎有什麼破綻,道良厲聲問道:怎麼回事? 但無論怎樣,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海紅暗自神傷之後會有一段冬眠期,是啊冬眠,她像一匹野獸,滿世界跑着去尋找她的愛情,尋尋覓覓嗅嗅刨刨,爪子刨出了血也沒找到可意的東西,所以滿目寒冷蒼茫——她心中的冬天是很容易降臨的,跟現實的冬天毫無瓜葛,她眼一閉,紛飛的雪花就落下來了,如同舞動的蛾子,有一種絕望的美感。

     在冬眠期她要療傷。

    睡呀睡,睡呀睡——睡個昏天黑地也不起來。

     沉沉的睡眠真是讓人休養生息啊,寂靜的山谷裡春風又綠,小小的床鋪星移鬥轉,她胸口的噴泉,有一日,終于,瞿瞿響了起來—— 忽然,春天到了,海紅的春天是鬼神難測的,取決于許多偶然因素,睡好了一覺(一兩個月也難得有一次)、做了一個好夢,看了一本否定愛情的書,或讀到一篇介紹某個英勇無畏的女人的文章,她的春天“噗”的一下,就降臨了。

     如果是做了一個好夢,醒來之後海紅會心情大好,神清氣爽,比如夢見大海,或者,夢中來到一條林蔭道,樹木高大葉冠濃密,旁邊居然還有一家老小圍桌吃飯,而且,道旁的土坎上有人在賣魚,擺了一隻鐵皮大盆,滿滿一盆鲶魚,每一條都是活的,争着往上蹦。

    醒來之後海紅感到一種莫名的幸福感,真是奇怪,她的身體也變輕了,到鏡子跟前一照,多日黯淡的臉竟然有了光澤。

     這時候,海紅内心的春天就冒煙了,一寸一寸的,像山上燒野火,陳年的枯草燒掉,新鮮的草籽果實裂開了硬殼,春風一吹,紛紛的抽出了芽。

     如果這天是星期日,她一起床就會張羅全家出去玩。

     去北海吧,或者景山,或者天壇,要劃船呢就去團結湖,要喂鴿子則去青年湖,不怕遠就索性去頤和園。

     他們去得更多的是景山公園——門票便宜,又可以爬山,小山坡也算,登高望遠,眺望故宮。

    而且,景山漫山遍野都是唱歌的,有氣氛。

     他們喜歡東門,東門一進,往往,聲聲色色奔騰着就迎頭撲過來,右邊幾個穿紅着綠的老太太舞長綢,左邊一片粉扇子閃呀閃,一浪一浪的歌聲從不同的方向湧着擠着,二胡手風琴葫蘆絲齊頭并進糾纏在一起,你一邁腿,卻踩着了地上的字,“春風楊柳萬千條”,有個老頭,拎着個小塑料桶,握一根如橼大筆,是海綿綁成的,他在方格上練水書。

    濕的字,行書,漸幹漸濕。

     2, 漫山遍野的中老年人在星期日的公園裡。

    他們一堆一堆的來唱歌,山腳山腰紫藤架下老柏樹那邊,有些堆專唱紅歌,有些堆專唱前蘇聯歌曲,還有一堆專唱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老掉牙電影歌曲。

    山頭林頭有如春秋戰國。

    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萬朵香飄雲天外…………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莊嚴的樂曲報道着祖國的黎明……黃河之濱集合着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兒女……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兵哪怕那山高水又深……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他們還高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奧運會都開過了,這讓人頗感困惑——個人崇拜的舊年頭不是一去不複返了嗎?把人變成神不是徹底批判了麼?但是東方紅太陽升,呼兒咳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人聲浩蕩,從那些不知來自何處的人們各各的胸腔中聚集在一處空地上,那裡有一處土台子,一個矮男人運出了全身的筋力大開大合地指揮,眼看他踮起了後腳跟,雙手向着天空高高舉過了頭頂,人人引頸放喉眼睛閃閃亮,仿佛又回到了久遠的廣場時代。

    忽然,男人以雷霆萬鈞的氣勢猛地往胸前一收,仿佛有一隻老虎當胸撲到了他跟前,他要把這隻大蟲死死抓住,簡直是生死攸關,為了把全身力氣調動到手指上,他甚至往空中跳了半個頭。

     他整個人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