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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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海紅有四條紅色裙子:兩條連衣裙,兩條半截裙,各是同樣的款式。

    幼時缺吃少穿,沒有安全感,這使她落下了這一毛病——自己喜歡的東西,盡可能保有雙份。

    一切都要有備份,一旦丢失,它的影子立即浮上來取代它,以免她心愛之物永墜黑暗。

     我看見她走在那個亞熱帶城市的大街上,全身火紅的顔色,長頭發。

    她騎着自行車,越過寬闊的廣場,從這頭到那頭。

    或者,騎行在棕榈樹或羊蹄甲的樹蔭下,像一團跳蕩的火焰。

    她奔赴各個院校的詩歌朗誦會,寫詩、投稿、準備成為一名詩人,或者,小說家。

     比海燕幸運多了,海紅八十年代初一舉考上中山大學,到廣州念書。

    繁華的都市,嶺南地區的經濟文化中心,明晃晃閃耀在圭甯的頭頂。

    慕芳高興之極,她連續三天從班上帶回胎盤,這種中藥裡稱之為紫河車的東西,十全大補。

    她要在海紅去廣州讀書之前,給她補身子,把營養搞上去。

     慕芳從自行車跳下來,興沖沖把藤筐拎到廚房,她把公家的器皿拿回家,腰子形狀的白色搪瓷,扁平,邊緣是深濃的藍紫色。

    胎盤就在器皿裡,浸泡着血水。

    她在班上就把它處理過了,她穿着白大褂,戴着乳膠醫用手套,手握醫用剪刀。

    她把胎盤剪成一塊一塊,臍帶呢,剪成一小節一小節,像花生米那樣長短。

    她走到廚房,嘩啦一下把胎盤和臍帶倒進砂鍋裡,放進生姜和白酒,像炖骨頭一樣,大火燒開,煮五到十分鐘,再小火慢炖。

     如果陳碧薇還活着,定會喜出望外,她1925年春曾在廣州照過一張相,穿着大襟衫黑長裙,服飾簡直就像當年的宋慶齡。

    這個舊時代的新女性,她頭發短直别在耳後,風華正茂,差點就跟學醫的表兄私奔去了日本。

    另一個表兄那時在黃埔軍校,她和妹妹去看他。

    一念之差,陳碧薇回了圭甯,她的妹妹陳碧英留在廣州加入了國民黨,日後成為了民國的國大代表。

    夢一樣的廣州,陳碧薇當年魂牽夢繞,她再也沒有去過一次。

    好了,中山大學,陳碧薇若知道這個消息,定然是,淚飛頓作傾盆雨。

    海紅上的是中文系,沒有考醫學院,是慕芳的最大遺憾,她們家族以醫學為貴,出過一個院長和一個副院長,三個醫生兩個藥劑士四個護士。

    文科算什麼呢?什麼都不是。

     外婆在地下(或者在天上)是否會痛心疾首?這個外孫女,她早就斬斷了家族的根須,這一刀,始于1971年。

    她将看到,海紅越走越遠,她漸漸扭曲,人淡漠,心如鐵。

     慕芳早已習慣了女兒的怪毛病,不和家裡人說話。

    但她還是在海紅喝胎盤湯的時候,坐在飯桌的另一面。

    “今天這個産婦是頭胎呢,鄉下人就是健康,臉紅撲撲的。

    又新鮮,淩晨三點才生的”半是自豪,半是讨好。

    海紅不搭母親的話,她埋頭喝湯,胎盤肉不好吃,類似豬肺,松而疲,是脬的。

    臍帶脆滑,口感不錯,她夾起一粒送進嘴裡,再夾起一粒。

    啊湯不錯,鮮美,甜,比雞湯尤甚。

    母親坐在她的對面,說,把家裡那條提花的新床單給你帶去上學吧。

    她唔了一聲。

     收拾行裝,母親把新床單塞進帆布行李袋之後,又拿來一本嶄新的《毛澤東選集》第五卷,要往行李裡塞。

    她心有餘悸,擔心女兒政治落後。

    海紅說,帶這個幹什麼!她奪過來,扔到一邊。

     海紅出發了,先坐汽車到玉林,再轉火車。

    慕芳送到玉林火車站,她有些慌張,有點想哭,她擠在人群中不知怎麼辦才好。

    而火車開了,在一片招手中她也笨拙地招手,這個古怪的女兒總算找到了她的去處,熱淚湧出,百感交集。

    海紅呢,她往車窗瞥了一眼,有人探出頭去,不舍。

    而她無所依戀。

    她解放了。

    火車加速,風從車窗灌進,浩浩長風啊,她咬破了她的繭,乘着鋼鐵的翅膀,隆隆遠去。

     在貴縣下火車,直奔碼頭,坐上客輪,一夜江河直抵廣州。

    夜裡坐在闆艙上,圓月碎在江裡,滿江滿河的碎銀,閃閃蕩蕩,無盡流淌。

     本系學生來接站,是女生,熱情。

    幫海紅鋪床,床單一抖,滾出一本簇新的《毛澤東選集》第五卷,衆人皆詫異。

    是慕芳趁女兒不備,重新又塞進她的行李袋。

    這樣一種亮相,真是丢人。

     她竟然不回來過春節,真是扭曲。

    四年大學,每年都是在學校裡過年。

    廣州的冬天跟圭甯差不多,春節十幾天總是又冷又下雨。

    被窩發潮,空氣蒙蒙的永遠不透。

    獨自一人。

    寝室和走廊都是空的。

    廁所、澡堂、開水房,鼎沸的人氣消散了,打開水不再用排隊,盥洗房簡直空曠,水槽是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