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是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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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寫字,不好玩。

    她跟春泱一樣,沒長性,拉二胡和練毛筆,都是三分鐘熱度。

    兩個人的身上都沒有堅持的素質,二胡,光運弓就要練一年呢,毛筆字,一個點,不要說寫成“高空墜石”,就是稍稍像樣些,也得成年累月不懈追求。

    她是不為難自己的,一不好玩,立即扔了。

     她又畫畫。

    下午兩三點,陽光照到衣櫃上,做飯還早,她就用一支圓珠筆,在春泱用廢的作業本上畫畫。

    她找出一本有插圖的書,照着描。

    一個女人,坐着紡線,有點像二媽,二媽下巴有一大塊黑痣,于是她在女人的下巴上也畫了一塊痣。

    好了,她對着光,舉起來,“畫得挺好的”她自己稱贊道,滿意地咧開了嘴。

    她又照着書描畫了兩隻鳥,又描了一隻白兔。

    畫過之後心滿意足,她把它們小心放在裝針線的鐵盒子裡,打算留給女兒雨喜看。

     11, 她會打架!因為她是銀禾,她英勇無畏,幫叔叔跟樓下的男人打了一架。

    晾衣裳的撐竿都打斷了,現在這撐竿還放在廁所的角落裡。

    誰看見這根撐竿不念她的好?她是這家的功臣! 功臣是這樣做成的: 道良家是909,樓下那家是809,這幢樓的防水性能不好,常常是,十樓往九樓漏,九樓往八樓漏,八樓繼續往七樓漏,但八樓的809不幹,他要到道良家砸門,他說,你們家漏水,為什麼不修?你們必須修!道良說,不是我們的問題,我這裡也一樣漏水,是樓上漏下來的,你來看看,漏得比你家還厲害。

    809說,我不管,你們就是要修,漏到我家就是不行。

    道良說,我修了不管用啊,修了還會照樣漏,水是從十樓上面漏下來的。

     809是鋼廠工人,下崗了,心裡有一股火,他身高一米八幾,走起路來咚咚有聲,砸起門來呢,是隆隆地轟響,道良全家聽得心驚膽顫的。

     道良躲在門背後,不願開門,聽見動靜消失才開始長歎:知識分子最沒用啊,對付流氓沒辦法。

    他感到自己很受欺負。

     鴕鳥政策卻激怒了809,他端了一盆洗過衣服的髒水上到九樓,“嘩”的一下,全潑到了道良家的門扇上,那裡貼着道良手書的大紅“福”字,髒水流過紅紙和墨汁,染成一道道紅黑水痕淌在門上,宛如深深淺淺的血迹淋淋,簡直觸目驚心。

     又悲憤又絕望道良又罵流氓又聲稱要上五台山出家,然後他在家裡悶坐。

    但是809又來敲門了—— 銀禾在家,銀禾開門,銀禾怒目而視。

     忽然兩人就打了起來,銀禾返身抄起撐衣竿,如同一個準備拼刺刀的士兵,她膝蓋半彎站成了馬步,撐衣竿斜斜地端在胸前,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英姿飒爽的女民兵,她喝道:你惡!我不怕你惡,你來試試!809撈過撐衣竿一把折斷了。

     此事最後以道良打110報警而告終。

     12, 銀禾對這座城市很是有些她的見解,在她看來,這裡可笑的事情太多了,管磁粑叫年糕,管腌菜叫梅幹菜,東洋筍呢,叫茭白,明明是莴苣,卻要叫莴筍,真是可笑;還老要鎖門,小孩上學要接送,也可笑;城裡人竟不信有鬼,那就不但可笑而且可氣;地上要搞那麼幹淨,更可笑,幹淨有什麼好呢,一個幹,一個淨,都是不祥的,要留一點才有福氣;還不能拖椅子,說是影響樓下人家,就是膽小——為什麼膽小,因為家裡沒個兒子,所以她有些可憐她的叔叔。

     銀禾本來特别敬畏她叔叔,小時候叔叔回鄉下看爺爺,銀禾總是磨磨蹭蹭的往跟前湊,叔叔一叫她,她撒腿就跑。

    鄉下全家,她伯、她爺爺、她大哥,都以叔叔在北京中央(鄉下認為,凡在北京工作就是在中央工作。

    )做事為榮。

     自從幫叔叔打過架後她就認為叔叔不太有用,而她自己較有用。

     于是叔叔的意見她就不大聽得進去,她用她那一套對付生活——廚房的下水道堵塞了,一盆水倒下去,忽然腳底下濕了,原來是髒水從廚櫃下面冒了出來。

    叔叔讓她打電話找人來捅下水道,她不找,叔叔再催,她還是不找,置若罔聞。

    她還跟海紅說,下水道堵塞是叔叔不會倒水,她會倒水就不會堵住,她是怎麼倒的呢,一盆水,決不嘩的一下倒下去,而是慢慢倒,倒成細細的一線,這樣就不堵了。

    再說,花一百元錢捅下水道,捅完不久照樣堵,急着捅它幹嘛。

    這事使道良十分生氣,他沖銀禾說:你怎麼這麼能湊合?不想過了?他崩着臉,自己去找人上門。

    他跟海紅說:農民,農民就是農民,一輩子都教育不好! 銀禾喜歡和叔叔一家三口談論自己的女兒王雨喜。

    她認為,她的雨喜比春泱能幹多了。

     雨喜聰明,初中隻讀了兩年,就自己不讀了,自己找工,北到南,南到北,廣州東莞深圳,那麼遠的新疆,她也去幹了活。

     一個人走南闖北,太有本事了!果扣(方言:聰明),好伢! 雨喜會用電腦視頻聊天。

    銀禾到順義大山子看同鄉,有人有電腦,她在電腦視頻看到了遠在深圳的雨喜,就像看電視一樣,她簡直歡喜得要哭出來。

     細父鄂東方言,指父親的弟弟,即叔叔。

     伯,兒女稱呼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