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是銀禾

關燈
1, 道良一家都記得銀禾剛來的時候,她身上奇怪的氣味。

     火車上的鹹魚味油漆味木頭味鐵鏽味大蒜味撲克味口水味,互相纏繞像霧一樣——十八個鐘頭擠在火車裡,車窗關得那麼緊,空氣稠密,濃得像一塘死水。

    鄰座有人做油漆工,他一身油漆味過完年也不褪掉;做木工的人是一身木頭味;做縫紉的人她在一家羽絨服廠上班,身上穿着自家産的羽絨服,羽絨從針眼裡鑽出來,滿身都是白絲絲的。

    每個人,餓了就都啃鹹魚,鹹氣騰騰。

    有個人十幾小時不吃東西但他不停打嗝,嘴裡噴出的腐臭味一陣又一陣。

     雜味纏繞。

     那時候銀禾的頭發和棉衣沾着白絲絲的羽絨,帶了寒氣,宛若尚未融化的雪花。

    旅行袋的拉鍊壞了,裂開了一半,露出裡面的一條印着紅花的新毛巾。

    鹹魚的氣味不知何處湧出。

     那時候,她站在門廳裡——北京的叔叔,他住得這樣局促實在超出了她的想象,跟她鄉下的廚房加柴屋差不多。

    而且,他老了,不再是她從前見到過的年富力強的叔叔。

     她裂着嘴,又歡喜又吃驚。

     想說句什麼,忸怩着沒說出來。

    忽然,她返身脫鞋拎在了手上。

    鞋擱在哪裡好呢?人造革皮鞋冒着騰騰熱氣。

    她把頭側起,仿佛在聽什麼動靜,又忽然,彎腰出門,小心翼翼把鞋放到了門外的牆角。

    這時她重新歡喜起來,她真是有主意呢,算是講文明,沒有把臭烘烘地漚了十八個小時的鞋放在叔叔的門廳裡。

     腳臭,她說。

    半是欣慰半是慚愧。

     那一年,她自作主張又兼自告奮勇。

    那一年,在叔叔道良家幫忙做家務的妹妹美禾嫁人去了,叔叔家正需要一個保姆,而且呢,既然村裡的人都進城打工去了,打麻将都已經湊不夠人,村子就像散了戲的空場不再好玩。

    于是,她就,自說自話給叔叔打電話,她說:細父,美禾出嫁了,我去幫你做飯洗衣服吧? 她就來了,從遙遠的鄉下,到達北京。

     這一年,她的女兒雨喜十一歲,正上小學四年級。

    叔叔的女兒春泱十歲,也上四年級。

     2, 因為她是銀禾,所以幹活慢,東摸西摸,上捏捏下捏捏。

    走路也拖沓,鞋後跟吧嗒吧嗒響。

    她送春泱上學,春泱在前面跑得像兔子,她在後面走得像一隻鵝。

    兔子一溜煙不見了影,鵝呢,伸長脖子沒了方向。

    道良不放心,他像一頭老牛跟在後面,走走又停停。

     她炒的菜,每盤都有頭發。

    後來戴了一隻舊軍帽炒菜,嫌礙事,把帽檐擺到腦後,看上去像一個兵痞。

     喜歡把髒兮兮的零錢壓在枕頭底下,把鞋晾在窗台上。

     地掃過了比不掃還髒,隻掃中間不掃四邊,她說在鄉下就是不能掃太幹淨,又幹又淨不好要把福氣掃掉的。

    碗櫃總是不關嚴,任何時候都半開着;洗的碗沾着菜葉而且總是有半碗水;剛剛切過生肉的砧闆就切涼拌黃瓜。

     細菌?誰要生病那是撞了鬼。

    鄉下人都是喝生水的。

     擦桌子,一撸就好,飯桌上的油漬亮着她也決不再擦了,春泱的作業本和課本,每本都點點油斑,仿佛家裡是賣肉的,或者開了一家油餅鋪。

     見到新鮮東西總是要伸手摸一摸的。

    頭三個月,每次乘電梯她都要摸一摸電梯壁。

    這玩意兒,這燒電的梯子沒聽見動靜就上了九層樓,稀罕。

    她把手心貼到梯壁上,鐵的,硬的,光溜的——像拖拉機的機殼。

    她還要把鼻子湊近,仿佛要聞一聞這電的梯子是何種味道。

    樓道門,鑲嵌着大玻璃,也要摸,一摸,手上沾了灰塵,她就在玻璃上劃道道,劃了一個菱形,又劃一個菱形——像她納的鞋墊。

    劃完道道後還不盡興,她在旁邊寫下了“史銀禾”三個字,不過,她很快又笑眯眯的抹掉了。

     3, 每年總有一到兩次,要昏倒在街上。

     白露,或者大寒,白露或者大寒過後一兩天,真是奇怪農曆裡的節氣難道長在銀禾的身上嗎?野地裡生生遠遠的風刮過城裡的鋼筋水泥刮到她身上,她忽然就昏倒了。

     低血糖——她很有把握說。

    你問她驗過血糖沒有她會不高興,她認為是低血糖就是低血糖不容置疑她見多識廣,啊誰懷疑她不是低血糖就是懷疑她的見識。

     北京人挺好的,她說。

     她在公共汽車上暈過一次,有人讓司機停車,有人陪她下車,有人替她打電話,有人給她一顆糖。

     北京人挺好的她平安回到了家。

     第二年的白露前一天她又昏倒了,第三年的白露後一天她又昏倒了。

    為什麼她的低血糖跟節氣有關? 沒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

     她牙疼,半邊臉都腫了,叔叔帶她去牙科診所,本來想先問問,結果不由分說被摁在診椅上作了處理,七百五十元!那人說。

    叔叔和銀禾都吓了一跳,不服。

    于是降到五百元。

     從此銀禾再牙疼,死活不願去醫院了,她不願亂花叔叔的錢,因為叔叔早就退休了,退休工資沒多少。

    她用食指和拇指揪着她的半邊臉在廚房走來走去,嘴裡發出嘶嘶聲。

    她還用牙簽使勁戳病牙的牙縫,“戳出血就不疼了”。

     如果在鄉下,她們是這樣治牙痛的——用尿煮雞蛋,什麼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