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蒸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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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但他堅信是真的。

    無論是誰,提一個“假”字,他的臉立即就會拉下來。

    他熱愛古币上的文字、圖案、鏽斑、手感、氣味,大觀通寶、崇甯通寶,上面宋徽宗親書的瘦金體真是漂亮,他又摹又撚地歎着;那個皇宋通寶,是九疊篆,宋字和寶字,疊成九道橫,繁複得氣派;清鹹豐年寶福局鑄的鹹豐重寶,紅銅的,有茶杯口那麼大!沉手甸甸的;王莽的“一刀平五千”,就是張衡的“美人贈我金錯刀”裡的金錯刀呢,一字和刀字,鑲了真金,一刀等于五千枚五铢錢。

    道良用一隻長方小木匣,小心放好。

     書桌上,青銅币、黃銅币、紅銅币,保護錢币的塑料膜、硬紙殼、專放錢币的“錢币收藏冊”,看得散了頁的《錢币鑒賞》、訂書機、墨水瓶、膠水瓶、筆筒、筆架,随處放着的鋼筆、鉛筆、紅筆,放大鏡有兩三個,一大兩小,還有一隻像大圓規那樣的顯微鏡,能放大八十倍,兩支架一掰開,燈就亮了,古錢币上泛着浮渣的綠鏽斑斑,在顯微鏡下是一層密密的綠松石,閃着潤澤的藍綠色光芒,每顆都圓圓光光的,大大小小密密鋪了一層,真是無限神奇,無限美妙!挪開顯微鏡,它又還原成綠鏽渣,你再也想不明白,剛才那寶石般的光芒,那種令人歎為觀止的珠圓玉潤,它們到底從何而來?此刻它又到哪裡去了? 綠色的鏽斑,那是堿式碳酸銅;若灰白色的鏽斑,那就是氯化銅,在顯微鏡下是茫茫鹽堿地——蒼茫中仿佛有蘆葦,有大雁飛過。

    也像月球的表面,荒涼灰白中有近似的環形山,地貌天成與地球不同,寂寂神秘;紅色的鏽,則是氧化亞銅,在顯微鏡下猶如火星的地表——鐵紅色的荒涼遼遠寂寞;火山噴湧的岩漿,岩漿死後的黑色,這種黑鏽的氧化銅,猶如某處大火燒焦的現場。

     最震人眼目的是藍色鏽斑,放大了八十倍才有半個指甲蓋那麼大,它隐藏在庸常的錢币上,忽然意想不到地跳出來——那種藍色,妖娆而神秘,而高貴,如同極其遙遠的星空,隻能仰望,不能捉摸;一刀平五千,那把金錯刀,黃金被兩旁的鏽斑掩埋了,或者,被曆代過手的人挖剩了星星點點,啊,“美人贈我金錯刀”,放大八十倍,沙漠岩石間閃出黃金的屋頂,宛如宮殿掩映。

     經由光學的隧道,平淡的古币改變了容顔,漠漠千裡,廣闊、渺遠、幽深,間雜神秘和鬼魅,道良沉浸在這堆東西中,日甚一日。

     3, 但他終于又要擡起頭來。

     他要看字帖,對字的特殊敏感和興趣來自父親史永年.自幼年始,他就能從一個字的字形中看到人形,正楷的五字,他一看總是馬上聯想到孫中山坐像,那種端正、威嚴、有力;六字呢,是一個人甩開胳臂大步走,這個字要寫得好不容易,三點和一橫的關系最微妙;桃字,它的木旁,像一個人叉着腰;子,如同一個嘻笑駝背者;足,大頭娃娃憨憨地走路。

    道良把毛澤東手書的“中國電子報”壓在在玻璃闆下,那一個中字,中間一豎長且直且堅,像一個高個的人迎風直立。

     我們的史道良,他的各種字帖從沙發堆到書桌,他抄起一本,翻開一頁就看起來,一個字,端詳半天。

    米芾的大字行書那一個風字,真像一個人的衣服飄灑開了,于是他從這個風字上看到自己年輕時在江西五七幹校勞動的身影,站在地頭,手裡拿着鐮刀,一陣風吹過,衣袂翻起。

    顔真卿的正楷他不喜,個個都像羅圈腿,字字都像駝着背,但顔的草書又要另說。

    道良捧着《祭侄帖》,宛若看見一個白胡子老頭(其實顔真卿其時五十歲,遠沒有道良現在這麼老)抖抖擻擻地拎着毛筆,一邊淚流滿面。

    他多處塗抹,随意迸濺,悲泣、蒼涼、無力,無心書寫,那個“命”字,悲傷得肩膀都搭拉下來了。

    道良就看見他的侄子史大社,1979年在對越戰争中陣亡年僅十九歲,看見了父親史永年,同樣的白發人哭黑發人,同樣的顫抖毛筆淚流滿面。

    史大社,史永年的長孫,道良哥哥仁良的長子,銀禾美禾的大哥,史家全家的光榮和驕傲,珍貴的玉石,庭院的蘭花,階庭蘭玉,光華芬芳。

    他化作《祭侄帖》裡的一片淚迹斑斑。

     老淚縱橫之後,筆觸流動飄飛——彼侄雖非此侄,但魂魄隐隐如千年之前,一樣飄蕩。

    末了,細細的墨迹飛成一縷煙,嗚呼哀哉——幹筆飛白,飛到天盡頭。

     古錢币上也有字,簡直是一部中國書法史!篆、隸、楷、行,每種又有多少莊嚴法度,多少古樸飄逸險絕。

    高空墜石隆隆落下的那個點,它就落在這枚古舊的錢币上呢;一刀平五千那個“一”,千裡陣雲,在天邊滾動伸展,在滾動中鑲上了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