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與生活

關燈
裡還拿着一隻鑼…… 十二月份,有一個到雲南出差的機會。

    是啊蒼山洱海,大理三月好風光,蝴蝶泉邊來梳妝,這些東西撩拔了海紅,她要去玩,她厭倦了北京灰撲撲的冬天,孩子隻有四個月,就讓她四個月吧。

    她毫不心疼,仿佛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海紅把四個月大的孩子扔給保姆,自己玩去了。

     她不想當一名哺乳期的婦女,那像什麼?袋鼠。

    是的袋鼠,腦袋小小的,牙齒尖利,難看地突出,耳朵呢,豎起來聽動靜,草原的灌木叢中有一匹獅子正在潛伏。

    成為一名母袋鼠多麼難看,胸前長着一隻袋子,毛乎乎的裡面裝着小袋鼠,無論何時何地,胸前都是一嘟囊一嘟囊的,母子一體覓食奔逃眺望遠方,想要站得久一點,胸前的袋子卻不依,它沉沉地墜着,叭嗒一下,全身跌落。

    幼鼠随時随地吃奶,奶漬沾在皮毛上,哦是沾在衣服上,哺乳期女性去上班,誰的前襟沒有過奶漬——在鼓起的地方,洇濕一小塊,身上散發出奶腥味,臉上一付抱歉的神情。

    不想邋遢現眼的女人,想一點辦法吧。

    早上上班前,往胸罩裡墊一點棉花,或者衛生紙,軟布也好。

    奶水滲出,讓衛生紙先吸着,外面的衣服雖未濕,但你感到貼身的地方又濕又粘,有點涼貼在胸口上。

    背負一個腥而濕的秘密,你快步走向衛生間。

     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乳汁自己就會往回縮。

    辦公室的氣味和衛生紙的氣味混在一起,令乳汁們昏頭脹腦,氣味不對,短兵相接,在掙紮中它們改變了自己,它們返身回折,落荒而逃,紛紛縮回到你的五髒六腑。

    在那裡,它們褪去乳白的甜香,化為汗珠升上你的額頭。

     生活擁擠着——嬰兒:粉色。

    職業:棗紅。

    家務:棕色。

    寫作:湖藍。

    它們互相沖撞糾纏,攪成一團。

    六點半!鬧鐘設置在這個節點上,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一支利箭懸在頭頂,寒光閃閃對着你的眉心。

    在睡夢中忽然聽見鈴聲,如同一隻碩大的魚鈎,把你從睡眠的河水中猛然釣起,在黑暗中你坐起來,啊是做夢,那床頭的指針尚未到達,頭頂的利箭尚未落下。

    六點半,一根皮辮在空中揮舞,血肉之軀成為了機器人,水壺,馬桶,杯子,毛巾,餅幹,牙刷,護膚霜,奶粉,梳子,書包,鑰匙,孩子的哭聲,這一切,像蒼蠅在狹窄的屋子裡亂飛,嗡嗡嗡嗡。

    伴随着嗡嗡聲你推車出門,鍋垢似的人流滾動在鍋垢似的天空下,轟隆隆,鐵灰色的大樓降落在眼前,單位到了。

    稿子、版面、照排、校對,核紅,定額、創收、會議……桌上一堆亂糟糟的來稿從毛孔進入她的身體,那些平庸的句子和詞組如同被蟲蛀的羽毛,在她體内漂來漂去,也像一些甘蔗渣,淡而無味卻壅塞着,她要處理它們真是冤枉,一隻冤枉的螞蟻在單位裡穿梭,從這頭到那頭。

    她嘴唇幹澀目光暗淡,所到之處,仿佛落滿了灰塵。

     呼啦啦春天到了丁香花已盛開,你要笑啊同事說,女人皺眉很難看的。

    她不笑。

     能不做飯就不做,鍋碗盆瓢都扔給保姆,油膩的竈台,轉起來轟隆隆噪音的抽油煙機,還有冰箱,冰箱裡的稻草,買菜的錢,那些髒兮兮的毛票,連同永遠不擦的玻璃窗和衣櫃鏡,忘記換洗的床單和枕頭套,永遠掃不幹淨的水泥地闆,長着蜘蛛的牆角。

     自從生了春泱,家裡一直用人,道良每年往返于北京和湖北浠川老家,他一趟趟接來老家人,他的大姐,他的哥嫂,他的外甥女、侄女。

    海紅把整個家甩給了這些剛剛從鄉下來的親戚。

    她們未經世面,不合一個城市家庭的衛生标準,姓米的同學來家裡探望,一開冰箱,裡面橫豎躺着好幾根稻草,哎呀怎麼搞得像個垃圾箱似的她說。

     髒亂差。

     不把日子當日子過,也不把家當成家。

    她跨過廚房地上的碎屑,擰開了油膩的水龍頭,她怎麼不清洗一下?鏡子蒙上了一層灰,也不順手擦幹淨。

    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油瓶倒了都不扶。

     内心在枯萎。

    目光是飄的,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她認為喜悅的源泉在她的寫作中,湖藍色的,來自遠處的水,帶她離開瑣繁庸常的日常生活。

    她對一個又髒又亂的家視而不見,仿佛她并沒有置身其中。

     那些支離破碎的文字沒有獲得成功,偶有發表,從未得到重視。

    但她仍然沉浸着,那是一處地洞,避難所。

    她鑽進去,像一隻地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