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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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鬥牛。

    這次,鬥牛協會的副會長後宮茂三郎也有自家的鬥牛出場參賽。

    津上他們便住在這位老人的家裡。

    後宮年過七十,是這一帶首屈一指的富豪,對鬥牛的愛好幾近狂熱,乍一看像個古風武士般矍铄。

    他對鬥牛的癡迷源自父輩。

    他的父親是個鬥牛狂,據說臨終之前,留下了遺言: “這輩子,我有錢,有房子,沒有什麼挂心的事情了。

    唯一遺憾的是,家裡的牛總是輸給田村牛,你們一定要給我報仇!” 說完便咽了氣。

    這事成了一樁逸聞,比說書還要精彩幾分。

    雖然當家人後宮茂三郎當時年紀尚小,但毫無疑問,他後來繼承了父親的遺志,竭盡全力地培養鬥牛。

    在他父親死後的第三年四月舉行的鬥牛大會上,後宮精心培養的愛牛終于讓田村牛喪命賽場。

    他把父親的牌位綁在愛牛的背上,在W市的街頭巷尾四處遊行。

    在迎接津上一行到來的第一個晚上,後宮老人像是接待縣知事一般,身着外褂裙褲[2],正襟危坐,時斷時續地講起了這些事情。

    也有旅途勞累的緣故,津上聽着覺得十分沉悶。

    不隻是後宮老人,面對着這方土地上人們對于鬥牛超乎尋常的滾燙熱情,津上的心不知為何無法與之共鳴。

    每天清晨,從客廳的走廊一眼望去,南國大海特有的輪廓分明的朵朵碧浪便映入眼簾。

    此刻,津上出神地凝望着那邊,心裡似乎正在忍耐着什麼似的。

     津上一行逗留期間,田代一直忙上忙下。

    他帶津上他們去參觀了每年一月舉行鬥牛大會的S神社,一間一間地走訪了分散在W市近郊的主要牛舍。

    回程時,他還特意繞了遠路,從一棟用鄉下比較罕見的石牆圍起來的大宅子門前經過,說那是他哥哥的家。

    田代總是穿着厚重的皮大衣,鼻尖上滲着汗珠,步履匆匆。

    而且,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宴會,田代總是先來一場緻辭,将津上和記者T稱為“先生”,有時甚至來上一句“我們報社”,那樣子俨然自己是新晚報的一員似的。

     回到大阪之後,津上便立刻投入到下一階段的工作中去。

    這邊跟W市的情況不同,意想不到的障礙接二連三地出現了。

    首先在關鍵的場地問題上遇到了麻煩。

    出于鬥牛大會日程安排的關系,在阪神的兩個大型體育場中,隻能選擇阪神球場。

    本來已經談妥了從一月二十日開始借用三天,但就在交換合同的前一刻,對方卻發起了牢騷。

    根據經營阪神球場的浪速電鐵公司的說辭,阪神球場與老對手——另一家電鐵公司經營的體育館相比,不怎麼适合舉行棒球比賽,這已經是一種定論。

    戰後,為了正名,浪速電鐵公司在整修場地方面盡了全力。

    如今居然要在球場中胡亂地打下木樁,圍起竹栅欄,讓鬥牛們把場地踩踏得亂七八糟,實在令人難以容忍!這說法的确無可厚非。

    經過數次态度強硬的交涉後,租借球場的事情總算是談成了。

    正想松一口氣的時候,由于場地外借而被迫停止活動的職業棒球隊又開始訴起苦來。

    于是動用了兩三個頭面人物,好歹把問題解決了,但卻花了一筆意料之外的大錢。

    此外,還有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縣保安課不肯發放演出許可證。

    據說是因為日本不曾有過舉辦鬥牛演出大會的先例,所以不知如何處置為好,十分棘手。

    發了電報,把田代從四國叫了過來,一問才知道,原來即便在鬥牛大會的老本營愛媛縣,以往也不曾有過把鬥牛大會批準為演出的先例。

    社長尾本和津上都出動了,幾番争吵,最終還是未能順利解決。

    田代那邊也是在四國和大阪之間來來回回跑了三趟,四處遊說愛媛縣的頭面人物,從老家開始一步步地活動。

    就在這一切努力都宣告失敗之後,擅長強勢談判的天才——記者T接手了工作。

    他跑了幾趟縣政府後,提交了一份保證書,表示一旦發生事故,便即刻終止賽事,好歹總算讓保安課長點頭同意了。

    這是兩三天前剛剛發生的事情。

    之前,津上曾經一度斷念,以為舉辦鬥牛大會的公告将無緣成為鉛字了。

    如今那份公告經由整理部年輕人之手,配上了一張兩頭牛犄角對峙的照片,夾在當天教師罷課和社會黨内讧的兩大新聞之間,設計成惹眼的圍框新聞後問世了。

    不論尾本還是津上,都覺得鬥牛大會現如今已然是一隻離了手的獵犬。

     在那條從廢墟中央穿過的路上,田代時而順風時而逆風,往前走了大概200米。

    到了一棟半倒塌的大樓前,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右手輕輕向上一擡跟津上示意後,便鑽進了敞開着的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

    一不留神,便從眼皮底下消失了似的。

     或許因為田代動作誇張,他倏地就從地面上不見了,身影消失得十分突兀。

    津上也跟在田代後面,沿着微暗的台階,一步步地往下走。

    那樓道狹窄得僅能容一個人通過。

    一直下到曲折的樓梯的盡頭,他意外地發現裡面十分寬敞,電燈照得四周一片明亮。

    日式中庭舒适宜人,正中間種有花木,擺着燈籠。

    中庭周圍是四間整潔的小客廳,各自獨立,尚未竣工。

    其中一間或許是準備當做酒吧間使用吧,角落裡堆着窄靠背的高椅和塗着綠漆的啤酒桶。

    在那前面,有四個男人正忙着安裝洗手間的瓷磚洗臉台,一會兒橫着擺,一會兒豎着擱。

     走到盡頭,迎面是一個小房間,隻有這裡完工了九成。

    岡部彌太身穿國民服,外面披着一件棉袍,身前擺着一瓶已經空了一半的威士忌,正坐在被爐邊上取暖。

     “哎呀,歡迎歡迎。

    ” 津上正要坐下,岡部脫了棉袍,大大方方地行了個禮。

    岡部身材矮小,一說話,那張小小的臉上便布滿了皺紋,整體上給人一種寒酸的印象。

    但他那帶着幾分謙和的舉止,反而透出了一種目中無人的傲慢。

     “正等着您呢,津上先生!” 津上盯着岡部動個不停的薄嘴唇,對他那副一不留神就要拍人肩膀的樣子,産生了一絲反感。

    津上照例遞上了名片,态度甚至比平常更為生硬。

     于是,岡部也從口袋掏出了名片夾,摸索一番後,拍了拍手,叫來了一個乍看上去像是秘書的年輕男子。

     “寫張名片給這位先生,把公司的電話号碼也帶上。

    ” 說着,他把筆記本和鋼筆遞給了對方。

    然後,拿起了津上的名片,給田代看了一下。

    田代解釋說,名片上印着的頭銜是報社的總編。

    聽完之後,岡部一聲不吭,深深地點了幾下頭。

    津上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普普通通的小個子男人,他身上似乎有種膽大妄為的東西。

    如果津上沒有看走眼的話,這個田代稱之為“伊予同鄉中如今最風光的”的男人目不識丁,不會讀寫。

     酒和菜都端上來了。

    岡部一副毫不拘束的樣子,頗為世故地說個不停。

     “實際上,我打算今後就在這裡吃喝玩樂了。

    日本人已經很久沒嘗到什麼美食了,所以我想開一家餐廳,人們來這裡可以吃上最美味的東西。

    等到哪天開業時,我把三個來自别府、高知、秋田的一流廚師介紹給你。

    ” 在岡部面前,田代拘謹得有些可笑。

    體格壯碩的田代已經全然被這位個子矮小、堪堪五尺的岡部給壓倒了。

    今天他特意将津上引見給岡部,原本有要事相商。

    可他現在無心提及,時而接過端上來的菜品擺在桌上,時而小心地拿起瓶子往岡部和津上的杯子裡倒酒。

    要不然,則是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一副要将兩人的談話一字不漏地悉心聽進去的樣子。

     岡部究竟要說些什麼呢?津上一半帶着好奇的心理等着那一刻的到來。

    雖然不勝酒力,但他還是把别人給斟上的酒往嘴裡送。

    這會兒,刊登有鬥牛大會通告的報紙差不多應該開始在街頭派送了。

     “公司的事情忙麼?”津上問道。

     “挺閑的,不忙。

    雖然手裡有五六個公司,但我可以說是老閑着。

    如果老闆忙個不停,那公司可就不妙了。

    我這樣每天喝喝酒就行了。

    ” 岡部似乎很是擅長說些讓對方出乎意料的話,自己也一副滿足的樣子。

    比起了解初相識的津上之為人,眼下占據了他更多心思的是如何表現自己。

     “不,不是開玩笑。

    不喝上兩口酒,人的腦瓜子裡的智慧,哪有什麼可期待的?清醒狀态下擠出來的智慧,那都是有限公司。

    ” 也許是在津上他們到來之前,一個人喝了威士忌的緣故,隻見岡部一雙小眼睛不時目光灼灼,毫不客氣地直盯着津上的眼睛看。

    他一邊說着話,手卻始終不離威士忌杯子。

    有時接連好幾杯黃色酒液倒入口中,剛見他含在嘴裡,轉眼間便不動聲色地吞下去了。

     “今天,津上先生和田代君,都來聽一聽我的經曆吧。

    ” “是,是,我早就想聽您說一說了。

    大岡部是怎麼起步的呢?” 田代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讓津上十分不快。

    田代想給岡部倒上威士忌,隻見岡部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一臉目中無人的樣子,閉上了那雙小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了眼睛,說道:“是大岡部,還是小岡部,我不知道。

    但我的公司,不管哪一個都是戰後成立的。

    我想說那是靠着一代人的力量弄起來的,可實際上隻花了一年時間。

    僅僅一年時間呐!所以這世上的事情,有意思得很!”接着,岡部嘶啞着嗓子大聲地笑了起來。

     停戰那一年的十月,也就是大概一年前,岡部從東南亞複員回來。

    應征入伍時,他三十八歲。

    等到返鄉,已經四十二歲了。

    他沒有妻子兒女。

    從十年前有過交往的女人那裡借了三千元之後,他離開伊予老家,投奔一個開卡車的戰友,來到了神戶。

    在神戶晃蕩了半個月,他盯上了販賣農業機械的生意。

     在得知尼崎的曙光工業研制出了配有電動馬達的新式脫粒機之後,岡部就打算想方設法搞到大批産品,然後通過販賣這個,将流入農村的大量資金收入囊中。

    于是,他先去曙光工業跟幹部們當面洽談。

    當時,他遞給對方的名片上,印着“曙光産業股份有限公司理事”的頭銜。

    當然,那名片是他兩三天前在大阪百貨商店印制的,純屬瞎編。

    不過,這個小計謀立了大功。

    “貴公司也叫曙光麼?”也許是出于同名公司的情誼吧,對方一開始就格外友善,說好了第二天之内交付一百台脫粒機。

    貨款的話,第二天之内付清即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從常見的交易慣例來看,這是少有的帶着善意的合同。

    剩下的問題,是籌措那筆收貨時必須交給對方的三十萬元。

     “你們想想看,這三十萬元是怎麼弄到的?我是從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那裡借來的。

    ” 這一刻,岡部短短的話語中,帶着一種奇妙的強調語氣,引人注意。

    他選中了同鄉、前國會議員山本。

    這位靠軍需生意發财暴富,岡部準備無論如何都要從他那裡借到三十萬元。

    他離開曙光工業之後,便直接奔向禦影,前去山本家拜訪。

    連吓帶哄,又以同鄉情分為托詞,跟山本提出要借款三十萬元。

    可是,對方原本就不可能理睬他。

    當天,岡部登門拜訪了三次。

    第三次,他坐在了門前的水泥地上。

    突然,他腦中靈感一現,想到了一個主意:如果加入三十萬元的生命保險,然後将保單作為抵押,就可以…… 于是,他立刻趕到了在廢墟中臨時營業的澱屋橋N生命保險公司。

    然而,時間已是傍晚,保險公司下班關門了。

    無奈之餘,他隻好請值班的工作人員幫忙找出了保險課長家的地址,然後直奔位于吹田的課長家裡,申請了三十萬元的生命保險。

    可是,課長說今天辦不了,請岡部明天到公司處理。

    如果等到明天再處理,岡部就麻煩了。

    他一番胡攪蠻纏,勉為其難地迫使對方屈服了。

    總之,當晚,他花了三千元,換來一份三十萬元的生命保險單。

    然後他揣着合同,趕上最後一班電車,再次登門拜訪山本。

    他逼問山本道:“我拿自己的生命抵押,三十萬還是不能借嗎?” “這招奏效了!其實,細想一下,保險單什麼的,一文不值!但是,這正是人的有趣之處。

    對方認為我在賭命。

    他說:‘行!既然如此有決心,那就借給你一個月吧’可以說,這就是我現在的事業的起點。

    ” 岡部講上這麼一段可以說是江湖老千般的過往,究竟意在何為,津上并不清楚。

    不過,聽起來倒是并不無聊。

    岡部的語氣中帶着一種近似于熱情的自我陶醉。

     “真有意思。

    ”津上說道,這話也并非隻是一種恭維。

     “總之,我大緻就是這麼個人。

    不過,如今手上錢倒是有一兩千萬。

    津上先生,你們報社張羅的鬥牛大會,能讓我入個夥不?” 津上猝不及防,眼睛不由得跟岡部對上了。

    岡部先是挪開了視線,慢慢點上了一支煙後,又朝着津上轉過臉去。

    這次,岡部的目光咄咄逼人,帶着一種執拗。

     “如果共同出資買牛,報社覺得不方便的話,這邊掏錢全部買下。

    鬥牛的運費、大會的籌備費用,跟牛相關的一切事情,這邊都可以操辦。

    這筆生意,你們不用出一分本錢,隻管賺錢就是了。

    ” ——岡部的語氣雖然平靜,但有一種不容多言的意味。

     “可是,那樣有些不好辦。

    ” 讓對方把想說的話盡數說完之後,津上說道。

    盡管岡部這個人有點令人感到不安,但從報社的角度來看,答應他的要求,并非一個吃虧的交易。

    然而,津上對岡部此刻瞄着自己的那對充滿自信的小眼睛感到厭惡。

    一種似乎要一決高低般的興奮,讓津上臉色有些發白,意氣昂然。

     “哎,這是新晚報第一次張羅事業,還是讓我們自己單幹吧。

    ” 岡部手裡端着酒杯,一邊客氣地點着頭,一邊仔細地聽津上回答。

    等津上說完,岡部便淡淡地結束了話題:“是麼?我明白了。

    雖然覺得遺憾,但也沒有辦法。

    ”這着實令人有些意外。

    接着,他像是調整心情似的,一邊往津上的杯子裡倒威士忌,一邊說道:“不,你這個人對我的脾氣,合我心意啊!這是你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的确應該靠你自己去做。

    被你拒絕,我心裡痛快!” 津上摸不清這話究竟有幾分是真心實意,岡部看上去倒是心情不錯的樣子。

     地下室裡開着燈,讓人有一種夜晚的感覺。

    當津上一行走出地下室時,隻見冬日的夜幕即将籠罩廢墟四周。

     “為什麼拒絕呢?不可惜麼?” 從背後追上來的田代問道。

     “是挺可惜的。

    ” 即使田代不說,津上也是那麼想的。

    兩人默默無語地豎起大衣領子,肩并肩地走着。

    當兩人為了躲開身後駛來的卡車,面對面地站在路邊時,田代開口道: “其實,發生了一個棘手的事情,我還沒跟你說。

    ” 田代說,運送二十二頭鬥牛,一共需要八節車皮。

    可是現在每天從W市發出的車皮隻有兩節。

    這樣的話,鬥牛大會可就泡湯了。

    于是,跟廣島鐵路局交涉,希望能夠額外增挂車皮,但一直不見進展。

    一個是因為眼下正是煤炭運輸的淡季,最關鍵的問題則是缺少可以增挂的備用車皮。

    津上默默地往前走去,心裡如同目睹又一波白色的巨浪洶湧而來似的。

     “眼下這種情況吧,”田代說道,“因為生意關系,岡部在這方面認識的人多,請他出面說一說,讓鐵路局給想點轍,我想隻有這個解決辦法了……” 津上心裡一驚,停下腳步,朝田代投去了嚴厲的目光: “你已經跟他說好了吧?” 田代觍着臉,微微一笑道:“是個了不得的人呐!雖然鬥牛大會的事情被你拒絕了,但他說一碼歸一碼,這個事要助上一臂之力。

    ” 津上并不想勞煩岡部的大駕,但他也感覺到了,那個目空一切的小個子男人,不知不覺中已經順順當當地插進鬥牛大會的生意中來了。

    看來,應該是田代跟岡部說起了車皮的事情,而岡部則提出了方才那個買牛的事情作為交換條件。

     新年之後,咲子一直沒有見到津上。

    從年末到正月,津上甚至取消了回鳥取鄉下探親一事,幾乎每天都住在報社,為鬥牛大會的籌備工作而奔忙。

    盡管如此,津上還是同意了咲子的要求——年三十的夜裡,一起聆聽除夕的鐘聲。

    兩人在從前住過的京都岡崎的一家旅館度過了一夜。

    那裡十分安靜,坐在房間裡,可以聽見渠水潺潺流動的聲音。

     刮了兩三天的風停了,這是一個星光璀璨的除夕夜。

    一到十二點,散落在京都四處的各大寺院,頓時響起了久違多年的當當鐘聲。

    在這之前,津上挨着小桌子,一邊品嘗着帶來的威士忌,一邊在嶄新的袖珍筆記本上,仔細地記錄着二十日鬥牛大會舉行前的日程安排。

    鐘聲響起時,他放下了筆,側耳聆聽。

    咲子就坐在他的身旁。

    鐘聲以一定的間隔,自或遠或近的寺院傳出。

    一聲聲餘韻悠長,重疊交織,相互碰撞,彼此共鳴,在深夜寒冷的空氣中,如同一道道水脈延綿而去。

     兩人默默地坐了許久。

    咲子跟津上交往以來,從未經曆過如此恬靜的時光。

    這個男人離開工作之後,像是附體的邪魔退散了似的。

    在咲子眼裡,那張臉顯得格外純樸。

    “哎,他真是一副怪可憐的樣子呐!”咲子想道。

    突然,一種既非憎惡也非愛意的情感,如潮水一般湧上她的心頭——這個人終究無法沒有她。

    那種情感十分純粹,與愛欲相去甚遠。

    鐘聲綿綿不絕地響着,一聲又一聲。

     當一百零八下的鐘聲響過一半時,津上起身打開了窗戶。

    他站在窗邊,看了窗外一會兒。

    咲子也起身走了過去,依偎在他身旁。

    窗外,夜色幽深,令人悚然,隻有鐘聲掠過。

    在繁茂的樹木遮蔽下,望不見一點街上的燈火。

    突然,咲子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兩人俨然一對情侶,靜靜地依偎着,聆聽辭舊的鐘聲,這讓咲子萌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兩人共度這樣一個夜晚,莫非是因為兩人即将勞燕分飛? 咲子離開津上,走到房間角落裡朱紅色的梳妝台前坐下。

    她心裡依然無法平靜。

    從二十歲到三十歲,對于女人而言是最為寶貴的年華,而咲子卻是滿懷苦楚地跟着津上度過了三年時光。

    她臉色蒼白,像一隻狐狸似的,從鏡子中死死地盯着自己。

     今年的正月頭幾天,天氣十分暖和,曆年少見。

    加上有點感冒,咲子這幾天便一直悶在公寓裡。

    初三過後,《大阪新晚報》上,關于鬥牛的報道明顯多了起來。

    剛剛報道了扮演《卡門》中的何塞的歌劇名角關于鬥牛的見解,第二天又大幅刊載了知名體育愛好者F伯爵的鬥牛漫談。

    報紙附上照片,推介了一個專門雕塑鬥牛的老雕塑家,以《專家所見》的嘩衆标題,刊登了拳壇新秀的鬥牛論,還推出了名為《南予鬥牛尋訪記》的特約記者專門報道。

     咲子對鬥牛本身毫無興趣,但她從每天的版面設計上,感受到了津上那冷漠中帶着一種着魔般狂熱的眼神。

    津上式的點子和方案,将他那神經質的嗜好、怪癖的行事風格如實地反映在了報紙上。

    邀請當地具有三十年馴牛經驗的老人到現場做廣播解說,日本新聞和世界新聞部門将把現場賽況錄制成新聞影片,這些操作的宣傳色彩濃厚,無非是鬥牛大會召開前熱身用的報道。

    咲子讀着這些内容,津上在幕後或提議、或策劃、或交涉,四處奔忙的身影便不時浮現在她的眼前。

     一月八日,咲子想跟津上見上一面。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便坐立不安。

    從明天開始,她必須去新齋橋的西服裁縫店上班。

    而且,除夕夜的那股不安,即便過了年直到今天,依然像個疙瘩一樣留在她心裡。

     咲子往報社打了個電話,對方回答說,這兩三天,津上去了定為鬥牛大會賽場的阪神球場,每天都住在那邊。

    津上曾經嚴肅地跟咲子叮囑過,平日裡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要在自己的工作單位露面,但咲子還是去阪神球場找津上了。

    這是一個寒冷的下午,陽光微弱,似乎下一刻雪花便會飄落似的。

    她在西宮北口站下了電車。

    以往,她都是在電車上遠遠地望見這座圓形的現代化大體育場,但實地進入,今天還是第一次。

    走到空蕩蕩的毫無人氣的通道盡頭,往左一拐,便是一個船艙般狹小的辦公室,與體育場的規模極不相稱。

     推開門,隻見裡面有四五個男人,分不清是報社職員還是來訪者,正圍坐在炭爐邊抽着香煙。

    對面,津上豎着大衣領子,将桌上電話機的聽筒貼近耳朵,正大聲地在講電話。

    當他看見咲子進門時,那帶着責難的冰冷目光,無情地刺痛了咲子的心。

    長長的電話結束之後,津上便率先走出了房間。

    他沿着微暗的緩緩上升的Z字形水泥回廊往上走,建築物裡回響起他那不愉快的腳步聲。

    他一直爬到第四層,在通往看台的出口處停了下來,等着咲子。

     “到底有什麼事?”等咲子走近時,津上才開口說道。

    他臉色蒼白,非常憔悴,像平日裡不開心時那樣,目光淩厲地刺向了咲子,但一下子又挪開了。

     “沒事就不能來看你嗎?” 咲子把半張臉埋在深藍色的外套裡,擡眸向上看着津上,盡量壓低語調說道。

    倘不如此,說起話來,便不免會有些尖酸刻薄。

    這裡是内場看台的最高層,俯首可見下方空無一人的寬闊看台上安裝着粗陋的木椅子,以一種冷清的條紋模樣,一層層緩緩地落向中央賽場。

    不知道是否因為這裡是高處,寒風凜冽,午後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