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僞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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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其結構已經放棄了對事實框架的模仿。

    表面上看為了表現更多的事實,使其世界能夠盡可能呈現紛繁的狀态,我采用了并置、錯位的結構方式。

    但實質上,我有關世界結構的思考已經确立,并開始脫離現狀世界提供的現實依據。

    我發現了世界裡一個無法眼見的整體的存在,在這個整體裡,世界自身的規律也開始清晰起來。

     那個時期,當我每次行走在大街上,看着車輛和行人運動時,我都會突然感到這運動透視着不由自主。

    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事先已經安排好,在某種隐藏的力量指使下展開其運動。

    所有的一切(行人、車輛、街道、房屋、樹木),都仿佛是舞台上的道具,世界自身的規律左右着它們,如同事先已經确定了的劇情。

    這個思考讓我意識到,現狀世界出現的一切偶然因素,都有着必然的前提。

    因此,當我在作品中展現事實時,必然因素已不再統治我,偶然的因素則異常地活躍起來。

     與此同時,我開始重新思考世界裡的一切關系:人與人、人與現實、房屋與街道、樹木與河流等等。

    這些關系如一張錯綜複雜的網。

     那時候我與朋友交談時,常常會不禁自問:交談是否呈現了我與這位朋友的真正關系?無可非議這種關系是表面的,暫時的。

    那麼永久的關系是什麼?于是我發現了世界賦于人與自然的命運。

    人的命運,房屋、街道、樹木、河流的命運。

    世界自身的規律便體現在這命運之中,世界裡那不可捉摸的一部分開始顯露其光輝。

    我有關世界的結構開始重新确立,而《世事如煙》的結構也就這樣産生。

    在《世事如煙》裡,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情節與情節,細節與細節的連接都顯得若即若離,時隐時現。

    我感到這樣能夠體現命運的力量,即世界自身的規律。

     現在我有必要說明的是:有關世界的結構并非隻有唯一。

    因此在《世事如煙》之後,我的繼續尋找将繼續有意義。

    當我尋找的深入,或者說角度一旦改變,我開始發現時間作為世界的另一種結構出現了。

     世界是所發生的一切,這所發生的一切的框架便是時間。

    因此時間代表了一個過去的完整世界。

    當然這裡的時間已經不再是現實意義上的時間,它沒有固定的順序關系。

    它應該是紛繁複雜的過去世界的随意性很強的規律。

     當我們把這個過去世界的一些事實,通過時間的重新排列,如果能夠同時排列出幾種新的順序關系(這是不成問題的),那麼就将出現幾種不同的新意義。

    這樣的排列顯然是由記憶來完成的,因此我将這種排列稱之為記憶的邏輯。

    所以說,時間的意義在于它随時都可以重新結構世界,也就是說世界在時間的每一次重新結構之後,都将出現新的姿态。

     事實上,傳統叙述裡的插叙、倒叙,已經開始了對小說時間的探索。

    遺憾的是這種探索始終是現實時間意義上的探索。

    由于這樣的探索無法了解到時間的真正意義,就是說無法了解時間其實是有關世界的結構,所以它的停滞不前将是命中注定的。

     在我開始以時間作為結構,來寫作《此文獻給少女楊柳》時,我感受到闖入一個全新世界的極大快樂。

    我在嘗試地使用時間分裂,時間重疊,時間錯位等方法以後,收獲到的喜悅出乎預料。

    遺憾的是《鐘山》在發表這篇作品時,将對我的意圖進行小小的友好的破壞。

    我這篇小說有四大段十三小節,我故意采用1234123412312的小節排列,以顯示這四段的同步關系。

    但發表時将成為12345678910111213小節的排列,然而這并不影響我今後為《鐘山》寫稿的熱情,因為這種熱情是針對範小天成立的。

     兩年以來,一些讀過我作品的讀者經常這樣問我:你為什麼不寫寫我們?我的回答是:我已經寫了你們。

     他們所關心的是我沒有寫從事他們那類職業的人物,而并不是作為人我是否已經寫到他們了。

    所以我還得耐心地向他們解釋:職業隻是人物身上的外衣,并不重要。

     事實上我不僅對職業缺乏興趣,就是對那種竭力塑造人物性格的做法也感到不可思議和難以理解。

    我實在看不出那些所謂性格鮮明的人物身上有多少藝術價值。

    那些具有所謂性格的人物幾乎都可以用一些抽象的常用語詞來概括,即開朗、狡猾、厚道、憂郁等等。

    顯而易見,性格關心的是人的外表而并非内心,而且經常粗暴地幹涉作家試圖進一步深入人的複雜層面的努力。

    因此我更關心的是人物的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個人的存在價值。

     另一方面,我并不認為人物在作品中享有的地位,比河流、陽光、樹葉、街道和房屋來得重要。

    我認為人物和河流、陽光等一樣,在作品中都隻是道具而已。

    河流以流動的方式來展示其欲望,房屋則在靜默中顯露欲望的存在。

    人物與河流、陽光、街道、房屋等各種道具在作品中組合一體又相互作用,從而展現出完整的欲望。

    這種欲望便是象征的存在。

     因此小說傳達給我們的,不隻是栩栩如生或者激動人心之類的價值。

    它應該是象征的存在。

    而象征并不是從某個人物或者某條河流那裡顯示。

    一部真正的小說應該無處不洋溢着象征,即我們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們理解世界并且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

     一九八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