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與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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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亨利·普賽爾,普賽爾是都铎王朝時期将英國音樂推到顯赫地位的最後一位作曲家,他死後英國的音樂差不多沉寂了二百年。

    普賽爾留下了一段漂亮的排比句,在這一段句子裡,他首先讓詩踩在了散文的肩膀上,然後再讓音樂踩到了詩的肩上。

    他說:“像詩是詞彙的和聲一樣,音樂是音符的和聲;像詩是散文和演說的升華一樣,音樂是詩的升華。

    ”促使我有了現在的想法是門德爾松,有一天我讀到了他寫給馬克安德烈·索凱的信,他在信上說:“人們常常抱怨說,音樂太含混模糊,耳邊聽着音樂腦子卻不清楚該想些什麼;反之,語言是人人都能理解的。

    但對于我,情況卻恰恰相反,不僅是就一段完整的談話而言,即便是片言隻語也是這樣。

    語言,在我看來,是含混的,模糊的,容易誤解的;而真正的音樂卻能将千百種美好的事物灌注心田,勝過語言。

    那些我所喜愛的音樂向我表述的思想,不是因為太含糊而不能訴諸語言,相反,是因為太明确而不能化為語言。

    并且,我發現,試圖以文字表述這些思想,會有正确的地方,但同時在所有的文字中,它們又不可能加以正确地表達……”門德爾松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音樂家的思維是如何起飛和降落的,他明确告訴我們:在語言的跑道上他既不能起飛,也無法降落。

    為此,他進一步說:“如果你問我,我落筆的時候,腦海裡在想些什麼。

    我會說,就是歌曲本身。

    如果我腦海裡偶然出現了某些詞句,可以作為這些歌曲中某一首的歌詞,我也決不想告訴任何人。

    因為同樣的詞語對于不同的人來說意義是不同的。

    隻有歌曲才能說出同樣的東西,才能在這個人或另一個人心中喚起同樣的情感,而這一情感,對于不同的人,是不能用同樣的語言文字來表述的。

    ”雖然那些歌劇作曲家權力欲望的嫌疑仍然存在———我指的就是他們對詩人作用的貶低,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

    以我多年來和語言文字打交道的經驗,我可以證實門德爾松的“同樣的詞語對于不同的人來說意義是不同的”這句話,這是因為同樣的詞語在不同的人那裡所構成的叙述也不同。

    同時我也認為同樣的情感對于不同的人,“是不能用同樣的語言文字來表述的”。

    至于如何對待音樂明确的特性,我告訴自己應該相信門德爾松的話。

    人們之所以相信權威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外行,我也不會例外。

     我真正要說的是,門德爾松的信件清楚地表達了一個音樂家在落筆的時候在尋找什麼,他要尋找的是完全屬于個人的體驗和想象,而不是人們共有的體驗和想象。

    即便是使音樂隸屬到詩歌麾下的格魯克,他說歌劇隻不過是提高了的朗誦,可是當他沉浸到音樂創作的實踐中時,他的音樂天性也是時常突破詩句的限制。

    事實上,門德爾松的尋找,也是荷馬和但丁落筆的時候要尋找的。

    也就是說,他們要尋找的不是音符,也不是詞語,而是由音符或者詞語組成的叙述,然後就像普賽爾所說的和聲那樣,讓不同高度的樂音同時發聲,或者讓不同意義的詞語同時出場。

    門德爾松之所以會感到語言是含混、模糊和容易誤解,那是因為構成他叙述的不是詞語,而是音符。

    因此,對門德爾松的圍困在荷馬和但丁這裡恰恰成為了解放。

     字與音,或者說詩與音樂,雖然像漢斯立克所說的好比一個立憲政體,“永遠有兩個對等勢力在競争着”;然而它們也像西塞羅贊美中的獵人和拳鬥士,有着完全不同的然而卻是十分相似的強大。

    西塞羅說:“獵人能在雪地裡過夜,能忍受山上的烈日。

    拳鬥士被鐵皮手套擊中時,連哼都不哼一聲。

    ” 一九九九年九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