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變隐喻篇 第45章 有什麼即将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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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進行的兩幅畫中,先完成的是《雜木林中的洞》。

    星期五下午完成的。

    畫這東西是奇怪的東西,随着完成日期臨近,它逐漸獲得獨立的意志、觀點和發言權。

    及至最後完成,會告知作畫的人作業終了(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

    在旁邊看的人的眼裡——如果有那樣的人——基本分不清哪一階段處于制作當中,哪一階段已然完成。

    隔開未完成與完成的那條線,在多數情況下不會反映到眼睛裡。

    但作畫的人本身明白,作品會出聲地告知不必再加工了——隻要傾聽那聲音即可。

     《雜木林中的洞》也不例外。

    畫在某一節點告以完成,不再接受我塗塗抹抹了,恰如性方面已完全如願後的女性。

    我把畫布從畫架取下,靠牆立在地闆上。

    随後自己也在地闆弓身坐下,長時間盯視畫作。

    一幅洞口蓋着半邊的畫。

     至于自己何以突發奇想地畫了這樣的畫,其意義和目的已無從追究了。

    那時我無論如何都想畫《雜木林中的洞》那幅畫。

    我隻能這麼說。

    這種情形時有發生。

    有什麼——風景、物體、人物——極為純粹地、極為簡單地捕獲我的心,我拿起筆開始将其畫在畫布上。

    并沒有值得一提的意義和目的,純屬心血來潮。

     不,不然,不是那樣,我想,不是什麼“心血來潮”。

    有什麼要求我畫這幅畫,迫不及待地。

    是那一要求鼓動我開始畫這幅畫,用手推我的後背使得我在短時間内完成作品的。

    或者是那個洞本身具有意志利用我畫其面目亦未可知——以某種意圖。

    一如免色以某種意圖(或許)讓我畫自己的肖像。

     極為公正客觀地看來,畫的效果不壞。

    能否稱為藝術作品不敢斷定(非我辯解,我本來就不是以催生藝術作品的念頭畫這幅畫的)。

    不過,僅從技術性來說,應該幾乎無可挑剔。

    構圖完美。

    樹間射下的陽光也好落葉的色調也好都栩栩如生。

    而且,盡管是極為細膩極為寫實的,卻又同時蕩漾着某種莫可言喻的象征性和神秘性氛圍。

     久久凝視已然完成的畫作之間,我強烈感覺到的,是畫中潛伏着類似動之預感的元素。

    表面上看,如畫題所示,純屬描繪“雜木林中的洞”的具象風景畫。

    不,比之風景畫,或許稱為“再現畫”更為接近事實。

    作為畢竟長期以畫畫為職業的人,我運用自己掌握的技術将那裡存在的風景最大限度地如實再現于畫布。

    與其說描繪,莫如說記錄才對。

     但那裡有類似動之預感的元素。

    風景中即将有什麼開始動——我能夠從畫中強烈感受這樣的氣韻。

    有什麼眼看就要動起來。

    在此我終于心有所悟。

    我在這畫中想要畫的、或者某個什麼想要我畫的,是那種預感、那種氣韻。

     我在地闆上正襟危坐,重新審視這幅畫。

     究竟能從中看出怎樣的動向呢?半開的圓形黑洞中有誰、有什麼爬出來不成?抑或相反,有誰要下到裡面不成?我聚精會神久久注視那幅畫,但還是未能從畫面中推導出那裡将出現怎樣的“動向”,而僅僅強烈預感必有某種動向從中誕生。

     還有,這個洞因為什麼要我畫它呢?它要告以什麼呢?莫非要給予我警告什麼的?簡直像出謎語。

    那裡有很多謎語,謎底則一個也沒有。

    我打算把這幅畫給秋川真理惠看,聽聽她的意見。

    若是她,說不定會從中看出我的眼睛看不到的東西。

     星期五是在小田原站附近的繪畫班當老師的日子,也是秋川真理惠作為學生來教室的日子。

    課上完後,也許能在那裡說上點什麼。

    我開車朝那裡趕去。

     把車停進停車場後,到上課還有時間。

    于是我像往日那樣走進咖啡館喝咖啡。

    不是像星巴克那樣光線明亮且富于功能性的咖啡館,而是剛步入老年的老闆一個人打理的老式巷内小店。

    濃黑濃黑的咖啡裝在重得要命的咖啡杯裡端來。

    老式音箱中流淌出過往時代的爵士樂。

    比莉·荷莉戴(1)啦,克裡夫·布朗(2)什麼的。

    之後在商業街逛來逛去之間,想起咖啡過濾紙所剩無多了,就買了補充。

    買完發現一家賣舊唱片的店鋪,于是進去打量舊LP(3)消磨時間。

    想來已經好久隻聽古典音樂了。

    雨田具彥的唱片架上隻放古典音樂唱片。

    聽廣播我又除了AM新聞和天氣預報以外基本不聽别的(由于地形關系,FM電波幾乎進不來)。

     (1)比莉·荷莉戴(BillieHoliday,1915—1959),美國著名爵士樂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