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顯形理念篇 第4章 遠看,大部分事物都很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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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已經繞了很大彎子。

    我必須想方設法再一次把時間拉回自己這邊。

     山居生活時間裡,我開始想更詳細了解一下房主雨田具彥。

    迄今為止,我一次也未曾對日本畫有過興趣。

    因此,即使雨田具彥這個名字傳進耳朵,即使他碰巧是我的朋友的父親,我也幾乎不曉得他是怎樣的人物、以前畫過怎樣的畫。

    雨田具彥誠然是日本畫壇的重鎮,但不妨說他幾乎從不出現在正面舞台——這同他的社會名聲無關——而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或者相當偏激地過着創作生活。

    關于他我所知道的至今也就這些。

     但是,用他留下的音響聽他收藏的唱片、從他的書櫥上拿他的書看、在他睡過的床上休息、在他的廚房裡日常性做飯、出入他使用過的畫室過程中,我開始逐漸對雨田具彥這個人産生了興趣——或許更接近好奇心。

    曾經有志于現代主義繪畫并且去維也納留學,然而回國後突如其來地“回歸”日本畫——其步履引起了我不少興趣。

    詳情雖不大清楚,但從常識角度考慮,長期畫西洋畫的人轉畫日本畫絕非易事。

    這需要下決心全部抛棄此前辛苦學得的技法,并且再次從零出發。

    盡管如此,雨田具彥也決意選擇這條艱難旅途。

    那裡存在某種巨大理由。

     某日,給繪畫班上課前順便走進小田原市的圖書館找雨田具彥畫集。

    也是因為是家住本地的畫家,圖書館裡有他三冊可觀的畫集。

    其中一冊還作為“參考資料”載有他二十年代畫的西洋畫。

    令人驚異的是,他青年時代畫的一系列西洋畫總有哪裡讓我想起自己曾經畫的“抽象畫”。

    風格并不具體相同(戰前的他受立體派(3)影響的色彩很濃),其中表現的“貪婪地追求形式本身”的姿态同我的姿态有不少相通之處。

    當然,畢竟日後成了一流畫家,他畫的畫遠為底蘊深厚,也有感染力。

    技法上也有值得贊歎的東西,想必當時受到高度評價。

    然而其中有某種欠缺。

    萬曆十五年黃仁宇 (3)立體派:Cubism。

    亦譯作立體主義、立方主義。

    1908年法國興起的美術運動。

    以畢加索、布拉克為代表,從各個角度觀察繪畫對象,力圖将其畫入同一畫幅。

     我坐在圖書館桌子之間,久久凝視這些作品。

    到底缺什麼呢?我無法準确鎖定那個什麼。

    但最後若讓我直言不諱的話,這些是縱使沒有也别無所謂的畫。

    即便就這樣永遠消失在哪裡,也不至于有人感到不便。

    說法或許過于殘酷,但千真萬确。

    從曆經七十餘年後的現時階段看來,這點一清二楚。

     而後我翻動畫頁,按各時期順序看他“轉向”為日本畫畫家的畫。

    初期的多少帶幾分幼稚,經過模仿先行畫家手法那樣的階段之後,他緩慢而又切切實實地找到自己本身的日本畫風格。

    我得以依序跟蹤其軌迹。

    偶爾的探索性失誤固然有,但沒有困惑。

    拿起日本畫畫筆之後的他的作品,有某種隻有他能畫的什麼,他也自我覺出這點。

    他朝着那個“什麼”的核心,以充滿自信的步伐勇往直前。

    其中不再有油畫時代“欠缺什麼”的印象。

    較之“轉向”,莫如說是“升華”。

     最初階段,雨田具彥和普通日本畫畫家同樣畫現實中的風景和花草,但很快(其中應有某種動機)開始主要畫日本古代的風景。

    取材于平安時期(4)和鐮倉時期(5)的繪畫居多。

    但他最喜歡的則是公元七世紀初即聖德太子時期。

    那裡有過的風景、曆史事件和普通人的生活場面由他大膽而細緻地使之躍然紙上。

    他當然不曾目睹那樣的風景。

    想必他是以心眼使之曆曆在目的。

    至于何以選飛鳥時期(6),原由不得而知。

    但那成了他獨特的世界,成了他固有的風格。

    與此同時,他的日本畫技法修煉得爐火純青。

     (4)平安時期:日本古代定都平安京(現京都)的曆史時期,始于798年,止于1192年。

     (5)鐮倉時期:源氏賴朝在鐮倉開設幕府的曆史時期,始于1185年,止于1333年。

     (6)飛鳥時期:日本以推古天皇為中心的曆史時期。

    時期尚未定論。

    一說從推古天皇即位的593年至遷都平安京的710年。

    一說從佛教傳入的552年至大化革新的645年。

     注意細看當中,仿佛從某個點開始,他得以自由自在地畫自己想畫的東西。

    從那時往後,他的筆似乎随心所欲自由奔放地在畫幅上騰躍起舞。

    畫最出色的部分在于空白。

    反過來說,在于什麼也沒畫的部位。

    他能夠果斷通過不畫而将自己想畫的東西明确凸顯出來。

    想必那是日本畫這一形式最擅長的部分。

    至少我沒在西洋畫中見過如此大膽的空白。

    注視之間,我好像得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