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大山難與小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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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深山裡,”與喜說,“就可以感受到氣息。

    ” “氣息?什幺氣息?” 我小聲地問,心裡忍不住想,拜托,現在可别說什幺可怕的事。

     與喜把小樹枝丢進篝火,火苗一下子蹿高,照紅了與喜垂下雙眼的臉孔。

    風掠過樹梢,在與喜身旁縮成一團的阿鋸擔心地擡起頭。

     與喜摸摸阿鋸的頭,用平靜的聲音回答: “我說不清楚,但總覺得誰在看我,也好像有人親切地叫着我的名字。

    ” 我渾身汗毛倒豎,用毛毯緊緊裹住身體。

    與喜看着我,忍不住笑出來。

     “沒什幺好怕的呢哪,這氣息很熟悉,可能是以前死去的村民,也可能是山神,仿佛這些菩薩神仙化為一體……有一種和靈魂産生共鳴的感覺,你感覺不到嗎?”被與喜這幺一問,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

     風不知道什幺時候停了,周圍的山好像被某種很大的東西籠罩,頓時變得悄然無聲。

    當我的注意力更集中時,仿佛在無聲世界的深處聽到了細微的動靜,但聽不清楚,好像有不計其數的人聚集在一起吟唱傾訴,聲音不大,隻是輕聲細語的程度。

     我慌忙張開眼睛,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呼喚,即将被吸入黑夜中最黑暗的部分。

     隔着篝火,我看着與喜的臉孔。

    他盤腿坐在地上,整個輪廓快被背後的黑暗吞噬。

    他用斧頭的柄代替攪火棒戳着篝火,等待清晨來臨。

     我和與喜在南山陷入了近似山難的處境。

     “山難?勇氣沒事吧?!”可能有人擔心得晚上睡不着覺。

    寶貝們,别為我哭泣,既然我能在這裡打字,就表示已經安全下山。

    而且我很清楚,這隻是我自己在電腦上瞎扯、自娛自樂的文章,根本沒有所謂的寶貝們(讀者)。

    我的腦筋也沒有問題,所以,各方面都不必為我擔心。

     說句心裡話,原本我想把山難寫得更身臨其境(平時太少用“身臨其境”這個成語了,一下子想不起來,剛才嗯嗯嗯地花了五分鐘才好不容易擠出來),就像電視台的現場直播一樣,營造出“究竟勇氣能不能順利下山呢?讓我們繼續看下去!”的感覺。

    這幺一來,讀者就可以跟着緊張緊張、刺激刺激一下了。

    這幾天,我也寫了不少文章,多少有進步,也懂得要發揮一下寫作技巧。

     不過,我失敗了。

    因為我是下山之後才寫的,根本不算什幺現場直擊,隻能根據先後順序,說明到底發生了什幺事,說明我和與喜為什幺會遇到近似山難的情況,又是如何順利脫困。

    雖然各位已經知道結局,緊張刺激感早已大打折扣了。

     不久之前(十一月中旬),神去村舉辦了大山祇神祭。

    想了解那是怎樣的祭典,詳細内容請參考我以前的文章(電腦裡有一個名叫“哪啊哪啊神去村”的文檔)。

    首先要在深夜起床,去神去河淨身。

     河水很冷,不隻是冷而已,而是冷到全身痛,好像有無數超大的海膽聚集過來,刺向全身。

     “哈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發出這種鬼叫聲。

    那不是笑,而是因為太冷了,肺、氣管和膈都抽筋,無法控制地從嘴裡發出奇怪的聲音。

     三郎老爹已經上了年紀,我很擔心他的心髒能不能承受這幺大的沖擊,沒想到他根本不當一回事。

    他穿着衣服,脖子以下全浸在河水裡,閉上眼睛,表情好像随時會引吭高歌。

    “真是好水啊!”搞不好他一隻腳已經踏進那個世界了。

    三郎老爹,别太逞強了,趕快離開生死交界的三途河,回來這裡吧!至于與喜,吆喝了一聲“嘿哪”便拿着小水桶,舀起水往頭上澆,好像在瀑布下修行。

    與喜的體力和神經都和正常人不一樣,所以不必理他。

     淨身結束後,回到河岸上,穿上整套修行僧般的白色衣服。

    從淨身處走到神去山山麓的沿途都不能說話,在神去村山上工作的男人(總共有四十人左右)默默地排成一列前進。

    中村清一組今年負責前哨,拿着錫杖和燈籠走在隊伍最前面。

     一行人隻靠着手上燈籠的亮光走在漆黑的山路上,隻有手邊和腳邊照得微微有紅光,其他地方完全漆黑。

    黑暗化為一種壓力擋在前方,感覺有點像用火柴的火去焊斷鋼鐵,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前進、原地踏步,還是在後退。

    錫杖發出的金屬聲宛如漸漸平靜的漣漪,消失在黑夜深處。

    往神去山隻有一條路,所以不必擔心迷路,但我仍不時感到不安,于是就看向一旁的清一哥或與喜的臉龐,黑暗中,可以隐約看到他們嚴肅的表情。

     忍着膠底鞋下泥土的冰冷,聽着樹葉摩擦的聲響在山上此起彼落,仰望天空,銀色的星星宛如演奏音樂般地閃着星光。

     抵達神去山的山麓後,大家分别拿起在山上工作時用的工具。

    林業工會的大叔(外号“山豬大叔”)已經事先把大家的工具運來了。

    我戴上安全帽,把護目鏡挂在脖子上,背起平時用的鍊鋸。

    與喜把斧頭插進腰帶,阿鋸也在山麓和我們會合,它似乎從家裡一路跑到這裡來等我們。

     雖然錫杖可以當拐杖使用,但燈籠很礙事,所以爬上神去山變得很辛苦。

    然而,我們是前哨隊伍,中途不能停下休息,必須維持既不會太快也不會太慢的速度,沿着獸徑(其實隻是草叢)向前走。

    神去山是大山祇神居住的山,除了祭典,平時人類不得入山。

    因此,山上沒有修建林道,必須撥開雜草和矮樹的樹枝,直線爬上山頂。

    不同于平常山上蜿蜒蛇行的路,這裡的坡度很陡,人們很快就上氣不接下氣,阿鋸也一路吐着舌頭。

     深夜的神去山上,隻聽得到大家的呼吸聲,隻看到燈籠的火光。

    隻有與喜活力充沛,率先沖上斜坡。

    躲在草叢裡的兔子還是鼬鼠被與喜的腳步聲吓到,拔腿就逃,從夢中驚醒的鳥兒迷迷糊糊地在樹梢尖聲啼叫。

     “不害怕嗎?”我忍不住嘀咕道。

     神去山沒有植林,各種不同種類的樹木形成茂密的森林,有很多神木級的大樹,即使白天走在這裡,也會忍不住畏怯。

    此外,神去山上栖息着很多鳥類和動物,夜晚更可以感受到它們的動靜和視線。

    它們躲在樹木和草叢後方,即使周圍光線明亮,也未必能察覺它們的存在。

    總之,除了人類,的确有很多動物在這裡生活。

     “你在說誰?” 走在我背後的岩叔聽到我的嘀咕問道。

     “我說與喜。

    ”我小心提防着燈籠的火熄滅,晃了一下身體,把鍊鋸重新背好,“他難道不擔心一個人走在前面,萬一遇到熊怎幺辦嗎?” “他應該不會想這種事吧!”岩叔笑了笑,“即使遇到棕熊,與喜恐怕會二話不說地把它丢出去。

    ” 與喜若真和熊打架,一定可以赢得很輕松吧!棕熊體形大,可能有點困難,但如果是亞洲黑熊,與喜應該會先來個過肩摔,再使出摔跤裡的逆蝦式固定吧! “而且啊,”岩叔又補充說,“今天是大山祇神祭典的日子,我們都淨了身,準備去拜訪神明,熊先生也會識趣地在家裡乖乖睡覺覺吧!” 又是神去村充滿日本民間故事色彩的說法!他們對神明、人類和動物還真是一視同仁啊! 聽到岩叔這個壯碩的中年男人說“睡覺覺”這幺可愛的字眼,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而且還尊稱一聲熊先生……不過,岩叔可是小時候曾經被“神隐”過的狠角色,也就是被神去的神明相中的人,既然岩叔說它們會“識趣地在家裡乖乖睡覺覺”,就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天亮之前,一行人來到了預備要砍伐的栗樹前。

    我像傻瓜一樣張大了嘴巴。

     說到栗樹,通常都會想到栗樹園裡整排栽種的、最多兩三米高的那種。

    栗子雖然很好吃,但栗樹開花的季節會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但是,神去山上這棵栗樹規模完全不同。

    總之,就是一個“大”字。

    足足有二十米高,樹幹恐怕連兩個大人都無法抱住。

    樹皮更驚人,好像被熏過似的發出黑色的光澤,有好幾十條很深的縱向紋路,既神聖又性感,雄偉地屹立在山坡上,讓人不由得想要趴在地上俯首稱臣。

     眼前的季節既沒有開花,也沒有結果,樹葉紛紛掉落,這樣反而很好。

    如果散發出奇怪的味道,我恐怕會招架不住,表現出“慘了”的狼狽模樣而笑出來。

    不是因為滑稽,而是人在遇到超過想象的恐懼和可怕的事時,不是會笑嗎?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負責伐倒和見證的小組成員聚集在栗樹下讨論。

    這次也要砍伐這幺大的巨木,可見今年的祭典堪稱隆重盛大。

    神去地區的小組,包括我所屬的中村清一組在内今年負責前哨,把隊伍帶到栗樹前就大功告成了,接下來隻要袖手旁觀就好。

     我坐在不遠處的栲樹樹根旁,等着他們讨論結束。

    伐倒的人和見證人對要将栗樹砍向哪個方向争執不休,但因為他們的語尾都有一個“哪”字,所以聽起來很悠哉。

     與喜明明隻負責前哨,卻也加入讨論。

     “你們要栗樹往哪裡倒,就往哪裡砍啊!” 他的主張太不負責任了。

    清一哥和三郎老爹把酒倒在栗樹樹根處,似乎正在祈禱。

     岩叔摸着樹皮上的綠色青苔,拼命點着頭。

    他該不會在和栗樹的精靈說話吧? 朝陽照在山坡上,終于可以看清周圍的情況了。

    各種不同顔色、形狀的樹葉和樹枝,在清晨清新的空氣中,閃着淡淡的金黃色光芒。

    鳥兒放聲啼叫着,似乎覺得即使輸人也絕對不可以輸陣。

    我吹熄燈籠的火,折起燈籠後塞進腰間。

     擡頭一看,發現山根大叔坐在我旁邊,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

    雖然最近和山根大叔之間的關系稍有改善,但我還是不擅長和他打交道。

    他一看就是那種頑固的工匠個性,不苟言笑,整天闆着一張臉。

    我剛到神去村時,即使和他打招呼,他也視而不見。

    可能是因為山根大叔看不慣那些抱着玩玩的心态從事林務工作的人,上次他剛好撞見我載着直紀約會(算嗎?),之後趁着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時,還特地叫住我,教訓了我一句“不要在大庭廣衆下卿卿我我呢哪”。

    平時即使在路上遇到,也隻是“哦”一聲,點點頭而已。

    我知道他人不壞,但幹嗎故意找我麻煩。

     好吧,隻能見招拆招了。

    山根大叔還沒開口,我已經進入備戰狀态,觀察着身旁的他。

    他也穿着一身白衣,手摸着胸前。

    他在摸什幺?我看向山根大叔的肚子,差一點發出驚叫聲。

     不知道什幺東西從山根大叔的懷裡探出頭。

    黑色的、幹巴巴的……猴子木乃伊? 還是用來做中藥的樹根? 看到我一臉驚恐,山根大叔笑得很開心。

     “你很在意嗎?” “對……那是什幺?” “不知道能不能給你看呢!” 山根大叔故弄玄虛地從懷裡拿出不知道是什幺的黑色東西。

     白色手巾包起的那個東西全長十五厘米左右,看起來像是那個東西的臉部從手巾中露了出來,真的很詭異。

    靜下心來仔細觀察,好像是魚,但它的臉長得太可怕了。

    皮膚(魚鱗?)凹凸不平,瞪着眼睛,張開大嘴,鼓着腮幫子。

    真的有這種魚嗎?所以不是猴子,而是人魚木乃伊? 我毛骨悚然地看着神秘的木乃伊狀物體。

    山根大叔輕輕解開手巾,露出木乃伊的全貌。

    果然是魚,有像扇子般的胸鳍,背鳍像恐龍般豎了起來。

     “這是虎魚的魚幹。

    ” “虎魚嗎?” 之前雖然聽過這個名字,但從來沒有吃過。

    帶魚幹上山做什幺?以備不時之需?還是他太喜歡吃? 我的頭上一定冒出了一堆問号,山根大叔立刻說明。

     “據說大山祇神有兩個千金,妹妹是國色天香的美女,姐姐的話……就是那個啦,你知道吧?” “是醜八怪嗎?” “噓!”山根大叔用手掌捂住了我的嘴,“不能在山上說這句話呢哪。

    ” “愛啊喔(為什幺)?” “因為會惹惱姐姐神啊,我帶虎魚幹上山,也是為了取悅姐姐神。

    虎魚不是長得很……抱歉嗎?姐姐神看到之後,會覺得‘原來還有比我長得更……抱歉的’,就開心了。

    我們就可以安心地在山上做事了。

    ” “噢!” 又來了,迷信。

    雖然腦袋裡閃過這個念頭,但也不由得感到佩服。

    原來神明和人類一個樣。

    會想到和神明玩心理戰的人類,實在太了不起了。

     我戳了戳虎魚幹,又幹又硬。

    仔細觀察後,發現其實它長得蠻逗趣的。

    我猜想大山祇神的大女兒姐姐神隻是自己認為自己醜,搞不好有人覺得她很惹人愛憐。

     想起來了,我在去年大祭時看到兩個神秘女人……兩個分别穿着紅色和白色和服的女人飄在巨大杉樹樹梢附近。

    雖然我告訴自己那隻是錯覺,但搞不好她們就是大山祇神的女兒。

     我居然有這種想法。

    原來在神去村住一陣子,也會感染上日本民間故事的色彩。

     “我在去年大祭時,不是差點送了命嗎?”山根大叔說。

     他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不對,不對,怎幺可能會有穿着和服的女人飄在空中?那是幻覺,八成是這樣。

    我這幺說服自己,繼續和山根大叔聊天。

     “對啊,你從千年杉上飛了出去。

    ” 當時的情況,連描述都令人心驚肉跳。

    大山祇神祭太壯烈了,我真的擔心自己小命不保,暗自發誓絕對不再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