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上野狼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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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六的下午三點,古阿霞提早到民歌西餐廳。

    那是休息時段,一群人坐在櫃台喝着虹吸式煮法的咖啡,一股咖啡香彌漫開來。

    夜貓子小羊這時來了,貼着每星期駐唱歌手海報的玻璃門被推開來,鈴铛嘩啦啦響,小羊大喊,我就是被汽油香味勾來的,先來1公升加滿吧!沖着桌上不知是誰的馬克杯喝一口。

     “歐!買尬,”小羊閉上眼,“今天咖啡很特别。

    ” “可以嗎?”古阿霞笑眯眯說,坐在吧台椅的小墨汁把上半身趴在櫃台想知道答案。

     小羊再喝口,慢慢咽下,感覺喉韻平潤,有層次的好滋味。

    咖啡還有難得的果酸,夾雜淡淡的甜味,過了幾分鐘,舌頭與喉嚨完全沒有幹澀感,這分明是她想喊而這次終于大喊:“上帝來了。

    ” 所有的人歡呼。

    馬莊主寄來的菊港山莊“難喝咖啡”,通過小羊的考驗,她自稱全台北最刁的嘴鬥。

    小羊從來不曉得花蓮能出産好咖啡,趁着餐廳人員去廚房工作時,把古阿霞拉到靠窗的桌子,說:“有這麼好康的東西,我們可以開咖啡館了。

    ”小羊把餐桌紙反過來,寫下了開咖啡館的編制,包括吧台手、中西式快餐與時下流行的駐唱。

    古阿霞聽得腦血高漲,她這輩子跟油煙與洗菜盆纏鬥這麼久從未想過要開餐館,她嘴角微笑,響應這是不錯的點子,可是她得先去廚房工作了。

     “我們不缺什麼,最缺那個位置的人。

    ”小羊指着西餐廳的紅舞台。

     “我還沒準備好唱。

    ” 小羊打煙,她為了省涼煙錢,拿出綠油精瓶塗在白長壽兩側自制涼煙,抽了兩口才說:“時間到了自然會唱。

    ” 小羊沒有勉強古阿霞登台表演,時間是最好的酵素。

    接下來的兩天,她們工作結束後,古阿霞帶小墨汁轉兩趟公車回家,小羊騎車跟在後頭。

    在某條不得不分開的岔口前,小羊加速騎到公車前不斷揮手說再見,然後打方向燈,讓閃爍的黃燈帶她進入另一條平行馬路。

    整車乘客看見小羊叼煙又背着日制的Takamine木吉他,像是電影《羅馬假期》裡,潇灑的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Peck)載着側坐的奧黛麗·赫本穿越羅馬巷弄,連女車掌都着迷。

    古阿霞低頭不敢瞧,擡頭瞧時月兒高懸,窗外行道樹間的霓虹燈與密集路燈閃得她一臉茫然,對她而言,小羊确實是野性的女人。

     有一次,小羊載古阿霞在街頭夜遊,車把挂一罐啤酒,一路炫耀她的蘭美達是向駐台美軍買的二手貨。

    那個美軍曾騎車環島,穿過清水斷崖到花蓮,南下台東,然後騎過驚險的南橫、爬過中央山脈才抵達高雄。

    這令小羊羨慕死了,高喊流浪呀!流浪。

     那次她們夜遊的目的是在陽明山看夜景,熾亮的台北盆地燈火,快把黑夜燒光了,小羊說:“我最想學意大利的傳奇探險家Cesare,他曾經騎蘭美達機車闖過七大洲,繞地球一圈。

    ”她喝口啤酒,說:“可是我離開台北就活不下去,我隻懂兩種植物,一種是草,一種是樹,它們要是在盤子上都叫作蔬菜。

    ” 古阿霞在小羊身上看到台北女人形象。

    小羊對霓虹燈重度上瘾,對咖啡中毒,強烈的夜貓子生活已習慣在小巷夜行,手上銜着便宜的自制涼煙,想學三毛的波希米亞流浪生活,誓言在四十歲的青春結束前客死異鄉。

    可是她們連台北都走不出去。

     “對了,我的貓找到了。

    ”小羊說。

     “你不是居無定所,怎找得到它?” “它居無定所,我也是,這樣有緣才相逢。

    ” “太神奇了。

    ” “神奇是這樣的,我在那盞燈下遇見它的。

    ”小羊指着台北盆地茫茫燈海的某個光點,說,“那時候我從民生西路的路燈下,騎車轉過承德路的那盞燈,不久在第五個紅綠燈下找到它,然後把它帶回那邊那盞中山北路二段十六巷的房間過夜。

    ” “我隻看見一片燈海。

    ” “真的,就像有人懂星圖。

    天上星星的名字與位置很難分辨,還會移動,可是有人把它們記下來了。

    對我來說,台北的燈海像是個平行世界的星空,這會難嗎?” 古阿霞覺得小羊很會扯,還一把罩,說:“那你的貓叫什麼?不會是小小羊兒吧!” “叫小狗,紀念去年養的一隻狗。

    ” 隔天下午,小羊來到西餐廳時,一隻頻頻打哈欠的花斑貓從她的袋子露出頭。

    大家說它也是夜貓子頻頻打哈欠,叫“懶羊羊”好了,不要叫小狗。

    小羊要大家問問看貓,它說好就好,然後她去準備今天的駐唱工作。

    小墨汁這天的責任是照顧這隻老是在袋子裡睡覺的貓,她蹲在櫃台邊,盯着20英寸東芝黑白電視播映的日本卡通《小甜甜》。

    她要是回到山上絕對沒電視,隻剩下冷風、流雲與工作。

     随後的新聞節目,小墨汁更是全神貫注,她聽伐木工說新聞都是捏造,可以抓到穿幫鏡頭,像阿姆斯特朗登陸月球都是在沙漠拍出來。

    主播說“躲在印尼三十一年的李光輝回台後抽太多煙得了肺癌死去”,小墨汁心想,好假,沒聽過伐木工被煙嗆死。

    主播說“人類第一艘宇宙探測船‘航海家一号’正通過木星系統,航向土星”,小墨汁知道這宇宙新聞是攝影棚的吊挂玩意。

    主播又說“惠明盲校的學生吃到多氯聯苯毒油,得到類似蟾蜍的皮膚病,會流臭膿”,小墨汁邊看邊流淚,心想畫面中走路的五個人縱隊、抓前者肩膀的瞎子演員太會演了。

    當新聞播放“三腿坐骨連體雙胞忠仁、忠義将進行全球矚目的分割手術”,她大叫說,這假人是真的。

    她曾在台大開刀前看過他們,他們會動會哭,當時以為自己的白内障眼睛壞掉了,小墨汁贊歎醫技已高明得能把兩人縫一起,然後再表演性地割開。

    當她站起來時,到廚房跟古阿霞講這偉大發現時,看見她人就在身邊,袋子裡的貓也跳出來。

     小墨汁去追貓,被古阿霞緊緊抓下來。

    餐廳陷入了詭異氣氛,出菜的古阿霞看出不對勁。

    原來是這樣的,禮拜六是民歌駐唱時間,有桌女客人點西洋歌,小羊婉拒地說她今天不唱洋人的玩意,還點煙裝屌。

    小羊的規則有原因,她有位菲律賓華僑的大學朋友搞民歌運動,這個人後來見義勇為地跳入淡水河救人,自己卻溺死。

    小羊與他的交情甚笃,禮拜六的忌日不唱洋歌,不喝可樂,不吃面包,要唱也甯願唱童歌《隻要我長大》。

     那桌女客不滿,看見小羊挂的十字架項鍊,說:“你今天不唱西洋歌,幹嗎胸前挂十字架?” “關于上帝,像是女人的内褲,你别亂扯下來。

    ”小羊一語雙關,讓台下有些人笑起來。

     “難道你洗澡和尿尿時,自己都不扯掉内褲?”女客又挑釁。

     “你對内褲很有興趣。

    ”小羊說罷,引起台下竊笑。

    她轉頭看一下古阿霞才說,“好吧!我今天沒穿内褲,常常也不穿。

    ” 台下的男士一陣驚呼。

    古阿霞則捏一把冷汗,數次抛眼神告訴小羊,别這麼沖,她擔心摩擦會更大。

    小墨汁哪懂現場的火藥味,她擔心貓又要跑走了,蹲着身子去抓回來。

    小羊則調整麥克風,拿起啤酒罐對嘴喝,面朝觀衆,眼睛卻瞥向古阿霞,說:“我的朋友要我低調一些,喝點酒可以壓驚,好吧!我們繼續點歌吧!” 唱完《小草》,那桌的四個女客又寫點歌條,挑釁地點西洋歌。

    小羊幹脆拿打火機燒掉,用來點煙,說:“還有人要點西洋歌嗎?你們看看我養的小貓,它都不爽,要逃了。

    ”小羊說罷,一群人看着小墨汁到處抓貓。

    那隻睡飽的貓不想受束縛,想去城市溜達。

     接下來,那桌女客又傳來點歌條,全寫上粗話。

    小羊亮出一張點歌單說可以唱這首歌,随即拿起吉他,用《小草》的旋律一路唱完隻有五個字粗話反複的歌詞,笑壞全場。

     女客憤而起來,轉身走到大門口時,小墨汁硬是把門擋住了,怕貓跑出去便不再回來了。

     “不要開門。

    ”古阿霞突然大喊,不是怕貓走,是安撫客人,“我會唱英文歌。

    ” 接下來半小時,古阿霞唱了幾首抒情英文歌。

    她的兩頰活在人類有鰓時逗留海裡的順暢,兩手的肢體語言揮得比魚鳍還美妙,把現場氣氛還原到客人進門時的歡快。

    大家無比沉浸,把掌聲是怎麼回事都忘了,要求加碼安可曲。

    駐唱結束前,小羊回到舞台,喝了兩口酒,拿吉他唱起今晚的結束曲《美麗島》,每每歌詞唱到“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聽衆會拍掌兩下應和,為美麗旋律與土地滋養的所有生物喝彩,一切值得入夢。

     晚上十點半,她們離開餐廳。

    古阿霞讓小羊三貼載回去,希望慢點,不要讓小墨汁的眼睛受到撞擊。

    小羊騎得很慢,後頭車子都超車,連腳踏車騎士經過時都好奇地詢問是不是摩托車縮缸了。

    這樣的速度,令古阿霞以為車子是逆着所有車潮後退,朝世界的反方向離開。

    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街心,暈蒙蒙的光抵達了這霓虹城市,偷偷跟人,也偷偷地藏到古阿霞的内心,她仰頭,看傻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