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匹将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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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孕的人會偏好某些怪食物或氣味,尤其是臨盆之際。

     王佩芬偏好汽油味。

    她白天點着汽化燈,到處走,沒聞到會頭疼流鼻涕。

    帕吉魯卻很讨厭油味交纏的山莊。

     六月清晨,她趁着人少的時候提燈經過村落,到工具房拿汽油。

    她穿水藍的緊身喇叭牛仔褲好給撞見她的人話題。

    唯一制造的話題是:昨晚趨光的大透目天蠶蛾斂着豔麗的晚禮服翅膀,睡在集材柱,遭清早的青背山雀啄食。

    脫逃的天蠶蛾跌在王佩芬頭上掙紮,篩落了蛾粉,吓得她差點在稍早由某戶人家以臉盆水潑濕的泥地上滑倒了。

    一群小朋友見着笑了。

     王佩芬推開工具房,汽油、機油與金屬粉末味沖她來,水泥地積了油垢,她肺腑頓時張開。

    角落有人坐在那,開門聲讓他停下工作望過來。

    王佩芬把燈提高讓對方看見她,或是那件有話題的藍牛仔褲。

    她不久适應微暗,觑見角落的人是帕吉魯。

    這也沒話題了。

     帕吉魯永遠不适應工具房的汽油味。

    他昨天與古阿霞逃離林場火場,驚魂甫定,回到山莊,他淩晨來這選了德制STIHL鍊鋸,16英寸鍊闆,長約1公尺,這是鍊鋸中的巨獸。

    他現在要跟鐵獸講話,做朋友,記下木牆上寫的鍊鋸操作與維修注意事項,包括鍊齒修锉、機油與汽油混合比例等,這才能喚醒它。

    啟動不過是拉繩子的功夫,他怕的是如何駕馭電鋸咆哮似的靈魂。

    他這輩子最大的挑戰在此,放下傳統鋸,拿起電鋸。

     王佩芬要他幫忙,從200公升的汽油桶,用幫浦①抽油到3公升的提罐。

    她知道古阿霞這次上山沒有把素芳姨的死訊說出,便說:“有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 “那不要說。

    ”帕吉魯難得跟她說話。

     “可是,我一定要說才行。

    ”她多靠近一步。

     帕吉魯擡頭,凝視了她發上的某層姹金鱗粉,從背後射來的戶外光而形成金屬鍍膜顔色,是哪種昆蟲留下的?或是新的女性化妝品?他壓抑不用手去碰觸那些粉末。

     “我媽死了。

    ”他說。

     王佩芬愣着,幾乎被打了耳光般接不下話,她流下淚,昨晚偷偷喝下的蘋果酒在腦殼裡發酵,遇人不淑與悲傷再度湧上喉嚨。

    她很少在人前隔着衣摸肚皮,以免被人發現她懷孕,可是她現在摩挲不止,表現母愛,說:“這是女的,我相信素芳姨沒有離開,我正努力把她生出來。

    ” “……”帕吉魯完全不解。

     “她跟我說過,她會回來,”王佩芬說,“你能知道我的感覺嗎?素芳姨就要回來了。

    ” 帕吉魯搖頭,是拒絕,也是不懂。

     “她就要生出來了。

    ”王佩芬撩起衣服,抓住帕吉魯的手探索輕撫那顆長了妊娠紋有如熟透小玉西瓜的肚皮。

     帕吉魯彈開手,往後退,撞到靠牆的鐵架,鐵架上每層空間堆滿的各式工具與機械潤滑油罐發出碰撞聲,呼應他内心的聲音。

    工具房另有幾種被驚擾的昆蟲飛翔聲。

    王佩芬關上滑輪門,汽化燈很亮,枯葉蛾盤桓幾圈後奮力撞擊燈殼,有幾聲清脆,就有幾圈鱗粉濺開。

    帕吉魯沒有退路,而王佩芬前進,抓了他的手放在腹部下方,那有個全新的生命将要來到。

    然後,她輕撫他的頭之後壓下去,要他蹲下去聽肚子裡的聲音,像凝聽千年扁柏的年輪裡堅實不疑的“心髒”──那是他最神秘的解釋樹木的密語──他做了,聽到生命隔着皮膜的跳動。

     “我希望她和你一樣,對大自然有膽識,”王佩芬摸着他的頭,“當一個索馬師仔。

    ” 這句話是警鐘,帕吉魯跳起來,擠開王佩芬離開。

    他提着鍊鋸,沿鐵軌走到學校,王佩芬跟在後頭。

    那是陽光溫煦的清晨,火車駕駛拉了八響笛聲,催促工人跳上十節的車廂去高山打火。

    帕吉魯在火車來之前跳到鐵軌另一端走,獨留王佩芬面對吹口哨與丢眼神的工人們。

    她用汽化燈遮肚皮,一手整理劉海,習慣性地對他們發出蒼涼的微笑。

    火車擦身而去,她撅着屁股走,讓工人的最後一眼在失去她之後的半小時内不懂自然風景。

     帕吉魯提着鍊鋸來到校園,用腳踩住鍊鋸的把手,拉繩子啟動引擎。

    引擎噗噗低速運轉,他拉緊油門杆,快轉的鍊鋸噴出潤滑油。

    他第一次操作怪獸,得找對象練習,相中了樹形優美的銀杏。

    銀杏帶給他這輩子無數的美好經驗,陪伴他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