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永遠為你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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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給素芳姨之後,人就呼噜坐地上,揮手說:“走吧!别管我了。

    ” “不行,放你在這,熬不過明天。

    ”素芳姨很清楚,寒夜落雪,沒有禦寒之物,放個受傷的人在荒野隻有死路。

     “行,你們先走,我待會趕上去。

    ” “不行。

    ” “不行也得行,我叫你們先走。

    ” “我扶你起來,一起走吧!”古阿霞說,“你一直是我們的朋友,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下去。

    ” “真的?”溫熱從趙天民刺痛的背部沖到了腦門,他悠悠說,“行,不過你要把故事講完。

    ” 漫長路上,古阿霞捏着帕吉魯的手,給他說故事,化身為《天方夜譚》裡講一千零一夜的少女山魯佐德,隻為拯救她的男人。

    她拼命說,想把帕吉魯揪出那暈魅的夢境。

    她拼命說,嘴皮在冽削的北風裡皲裂流血,上坡時臉頰被毒草“咬人貓”的尖銳焮毛紮到,浮腫疼痛也沒有打消她說下去。

    而偷跟在隊伍後頭的趙天民,耳朵也挺尖,把她講的惦記,越聽越迷,要古阿霞說下去。

     “說到哪了?”古阿霞思忖,她握起帕吉魯的手。

     她從到台南找文老師說起,在台南亂葬崗找到文老師留下的一堆書,如果用腳踏車載書,從來時路翻越中央山脈,絕對是苦活。

    他們繞過北台灣回花蓮,一路上在找教堂打尖,她習慣選基督教布教所。

    帕吉魯問,為什麼不住基督的哥哥家(天主教)。

    那是她的習慣,并沒有非得這樣。

    她教他怎麼分辨台灣基督教堂與天主教堂,免得他找錯了:天主教教堂比較高聳,常見彩繪玻璃,十字架四邊都有小花邊;基督教反之,尤其十字架不會出現受難的耶稣雕像,因為基督徒相信耶稣已複活。

     結果,捅了大簍子,他們有一次住在嘉義的某教堂,牧師無意間吐露聖壇牆上的十字架是自中東進口,材質是建造挪亞方舟的“歌斐木”。

    半夜,帕吉魯偷爬起來,攀上那副3公尺大的十字架研究。

    這吓壞一位常住教會、半夜心感聖靈而出來禱告的姊妹,看見十字架“多”了耶稣聖體。

    她閉眼尖叫,張眼看,十字架已空,因為帕吉魯趁機跳下來藏在布道台了。

    這件事鬧得很大,第二天湧入更多人來瞻仰十字架。

     古阿霞說,她氣得說不出話,這分明是帕吉魯搞鬼。

    他不承認。

    于是,她懲罰性地不幫助他推那台載滿書與伐木箱的腳踏車。

    帕吉魯牽車四十幾公裡,到了彰化,随便找個教堂,倒下休息,古阿霞說這是天主教堂,她不住。

    等她吃完晚餐回來,卻發生大事,原來有個頑皮的小孩在累得攤手睡去的帕吉魯四周畫上十字架,像是耶稣殉難,幾個教友跑來瞧,看見腳踏車上堆滿物品,車頭挂十字架。

    他們從緘默的帕吉魯身上問不出答案,猜測他在“苦路”修行──這是耶路撒冷西北方的安東尼堡到加爾瓦略山之間的蹇路,耶稣曾背沉重的十字架走過──帕吉魯累得點頭,像是說你說對了。

    于是教友在第二天響應,有人幫忙背書,有人背十字架前導,一群人浩浩蕩蕩送到台北為止。

    他們最後繞過北台灣,坐船回花蓮。

     “我在船上吐暈了,直到有人幫我擠青春痘才痛醒來,花蓮到了。

    ”古阿霞捉着帕吉魯的癱軟的手,說,“我聞到花蓮的味道。

    ” 笑聲四起,布魯瓦笑得很兇,大家猛嗅花蓮空氣,隻有鼻涕蟲窸窣爬過鼻腔的聲音。

    沉默了兩分鐘仍無人說話,趙天民吵着要古阿霞繼續說下去。

     古阿霞會說下去,這些故事不是為大家講,是為帕吉魯。

     她說,她曾有一段流沙生活,那是在花蓮中華路旁的小巷裡頭,平日在餐廳幫忙,其餘時間躲在梯間下的倉庫讀書,她有三本借書證,兩本用别人名字辦理,每兩個月便寫滿了借書證記錄。

    她在鎢絲燈光下,讀光了半座縣立圖書館的書,把腦筋動到了救國團、警察局圖書室,所有借過的書都沾到倉庫面粉的味道。

    她趁下午三點餐廳不忙時,到半小時路程外的圖書館借,有個她稱為“踢炭(teatime)桑”的阿婆,屢屢相逢,沒有說過話,相遇時點頭。

     有一回踢炭桑忍不住問,你真的看完每本書?古阿霞不隻看完,聞了便知道看過了沒。

    踢炭桑不信,拿了幾本書測試她。

    古阿霞閉眼聞,說這本有,那本沒有,然後抽出書封底的借書單核對姓名,都對。

    因為借閱過的書都有面粉味。

    踢炭桑大為驚歎,說她家有一堆書終于可送給古阿霞了。

     古阿霞婉拒,她的房間太小了,隻能擺下她自己。

    過了半個月,她沒見到踢炭桑,心急的跟圖書館管理員說老婆婆出事了,循着借書證的登錄地址找。

    那是古阿霞第一次偏離圖書館與餐廳的路線,在大葉榄仁樹下找到紅門老宅,在鄰居合力下打開獨居老婦人的木門,發現她已經跌倒身亡。

    踢炭桑整屋子的藏書最後由圖書館搬走,古阿霞在後院把幾捆被拒收的禁書如《自由中國》與魯迅《呐喊》燒光光,紙灰蝶到處飛,飛滿了大葉榄仁樹。

     古阿霞又講了幾個故事,越講越回到幼年時光。

    她說,她最美麗的時光是和祖母住在邦查村子,時而微酸,時而快樂,經常有陽光、海浪與槟榔花香。

    她養了一隻叫阿呆的黃貓,有無限大的野菜圃,祖母的侄女──蘭姨偶爾來訪,但是不熟。

    那時的太陽很亮,傍晚的槟榔樹影子可以橫過整座村子,夏夜的星星在天上幾乎暴動。

    這種說不上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