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谶森林與浪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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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點,微雨不斷,甯靜的菊港山莊客廳發出驚人的鞭炮聲,廚房不久燒了起來。

    大家慌亂地從樓上跑下來,火勢、濃煙與救災的人亂成一團。

    林場消防也出動了,推出二戰時期的人力消防車,費力推過鐵道,那時的火勢被控制得差不多了,最後消防隊往屋頂投了兩顆石灰水玻璃消防彈,熄滅高處的火焰。

    這場半夜的火災終于撲滅了。

     失火之際古阿霞做了古怪的夢,夢裡她光着身體,在數百人看的舞台上,一句歌詞也唱不出來。

    然後,她忽然驚醒。

    帕吉魯沖進房間緊張得喊火火火火,把搞不清楚的她拉下床,拖下又陡又窄的樓梯。

    古阿霞這才醒過來,不是忙着逃,而是忙着救火。

    用防火沙與水桶救完火,她爬回床,把濕答答的衣服換掉,換上幹淨的衣服睡覺,第二天下床,右腳忍不住抗議似的疼痛。

    她從腳闆拔出一根剩一小截的生鏽鐵釘,那是昨晚救火心急的證物。

    她拐着腳下樓,拿出藥箱上藥。

    客廳聚了不少人,榻榻米與窗台有層昨晚火災留下的塵灰,山地警察對莊主馬海剛做完筆錄,言明會抓到縱火的人。

     警察才走,馬海抱怨連連:“這案子擱很久了,先前被人家丢豬頭殼,丢動物屍,接着放火,我看下次……”他怕說下去是詛咒自己。

     清晨趕回來的蔡明台說:“有人會被殺嗎?” “亂說。

    ” “至少,我幫你說出心裡的話了。

    ” 馬海斜了一眼,說:“我看你的皮也要繃緊一點,那件48林班地砍伐,你遲早會遇到麻煩的。

    ” 蔡明台承認,砍伐“咒谶樹林”遇到些“意外”,不是麻煩,他認為這是工人不小心引起的,跟詛咒與外人刻意破壞無關。

    他比較擔心菊港山莊,這是木造建築,又位在村子裡,隻要誰丢煙蒂,肯定當棺材燒了。

    他估計得花上萬元才能修複餐廳,得拆掉已燒成炭骨的廚房,以目前山莊經濟來說是大失血。

     馬海站起身,幫古阿霞檢查腳傷,說:“将就好了。

    ” 古阿霞睜大眼說:“将就?怎麼可以。

    ” 馬海連忙解釋,他的意思是修複山莊,将就點,不用太費工。

    他說,當初建立山莊是依照木頭特性,比如冷杉與紅桧适合做抽屜,衣服放久也不會染黃,紅桧能耐潮、防蟻。

    亞杉防腐又耐水,做成浴室地闆或水桶都好。

    紅豆杉的材質細,能當裝飾雕刻。

    但是說到當建材,還是扁柏是王中之王。

    馬海又說,樹木砍下來之後,沒有死掉,隻是進入了長時間的休眠,非常長,直到腐爛。

    原木也不能馬上當建材,必須陰幹一陣子,等裡頭的水分排得差不多才開剖。

    胴剖與刨光的木頭,看似平滑,其實裡面可是充滿蜂巢孔隙的結構細胞,這是木材會呼吸的秘密。

     馬海又說,木材會依照天氣變化而呼吸。

    天氣幹燥時,窗戶與抽屜比較好拉動,這是木材的毛細孔把空氣與水氣排出來,幹縮了,可是木桶與木槽浴室就糟了,會漏水了。

    到了夏天或山上起霧時,空氣潮濕,窗戶常卡死,脾氣很拗的樣子,這是因為木材膨脹了。

    可是,同間房子常有不同事發生,比如夏天時,南方向陽的窗戶受熱膨脹難關,向北的卻簡單多了。

     “不過,你會發現,菊港山莊的窗戶都沒這問題。

    ”馬海說。

     “每扇窗都很好關。

    我以為在窗溝塗多點蜂蠟就行了,”古阿霞倒是想起山莊的木構問題不大,“難道是把木頭上漆,黏死毛細孔。

    ” “這樣也行,得常上漆,落漆了就壞了,不過要是天天曬到日頭,木材的變化大,上漆也沒用。

    ” “這我就不懂了。

    ” 馬海說,木闆一曬,會出現兩邊往中間翹、閩南語的“笑”(瓦翹),或兩端往中間卷的“翹頭”,甚至扭轉的“揣(tsuainn)”,這幾種狀況最常出現在含油脂低的闊葉木。

    相較之下,扁柏的材質安定,軟硬适中,但是經過長時間曝曬,也是沒擋頭。

    建築山莊之初,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每個方位的建材都取自每個山位的桧材。

    比如南方窗材,取自山南常受日照的扁柏;北方建材,取自山北較陰的紅桧。

    如此呀!整棟建築處在安定的休眠狀态,永遠彌漫芬芳。

    而且,某些梁柱與下層地闆,用傳音與共振效果好的雲杉,能傳遞腳步聲,趕走老鼠與白蟻。

     “确實很費工,這麼美好的建築,遇到火就完了。

    ”古阿霞說。

     “是燒錢,山莊可是錢糊上去,”馬海說,“現在沒有錢了,廚房将就修一修,也不用照老方法了。

    ” 蔡明台說:“說不定有個王八蛋還沒等你修好,又放火燒了。

    ” “你這烏鴉嘴,都是你害的,還有心情說。

    ” “我隻是在這付錢租房間,你大不了可以不租我。

    ” “正好,你這瘟神,不住最好。

    ” “瘟神是誰?好吧!瘟神是我。

    那你把劉政光抓出來問問,我是瘟神,他是火神,走到哪都着火。

    要是我走,他要不要走?” 兩人你來我往,帶着火藥味。

    古阿霞聽不出帕吉魯在這之間有何問題,開口追問。

    蔡明台與馬海安靜一會兒,說他沒問題,然後又吵起來。

    馬海要蔡明台出廚房重建的錢。

    蔡明台說這不幹他的事,他沒錢。

    古阿霞搞不懂那些争執的背後細節,她隻聽懂,一向被外界認為有錢的蔡明台老是說自己窮,花光了家當開發的咒谶樹林目前從外圍不值錢的二級木砍伐起。

    至于山莊也是慘淡經營,要挪出錢修廚房,簡直比逼馬海從扁柏擠出油脂來還困難。

     兩人最後氣呼呼地指責對方,你怒氣那麼沖,山莊會燒光光。

     修複菊港山莊,最後是靠小學生之手。

     帕吉魯帶着小學生,從空教室搬出木材。

    木材是學校重建時拆下來的堪用廢材,現在拿來修複山莊廚房。

    小學生們非常認真地工作,視為一門學習課,因為他們花了兩天在黑闆畫下的草圖,讓監工帕吉魯點頭了,照單全收。

    三位學生扛出那根曾經是走廊下的舊柱子,上頭有幾條恐怖的指甲痕,他們認為是被逼瘋的學生留下的傑作,應該立在校門,讓進來的兇老師有所警惕。

     “是熊留下來的。

    ”古阿霞轉達了帕吉魯的意思。

     “那是被兇老師逼瘋的黑熊。

    ”趙旻當下說。

     “會嗎?” “不然是被校長逼瘋的老師幹的,瘋子不兇,但更可怕。

    ” 帕吉魯在一旁笑起來。

    趙坤也贊同,摸摸表弟趙旻的後腦勺說,“你将來是當老闆的料”,然後把那根柱子放在自己肩上,說這工作他來就好,大老闆将來事業有成不忘分杯羹給他。

     古阿霞指着柱子上又深又長的爪痕,轉達了帕吉魯的解釋,這隻熊可能是上梁去偷屋檐下的蜂巢,才留下指痕。

     “他不是啞巴叔叔嗎?怎麼長出舌頭了?”一個小學生發覺帕吉魯突然對古阿霞說話了。

     “他不是啞巴啦!”古阿霞說,“隻是舌頭會認人。

    ” “所以他會講話,我以為他是啞巴。

    ” “你很幸福,他會跟你講話。

    我爸爸從來不跟我媽媽說話,都叫我傳話,他說,喂!叫你媽煮飯,叫你媽去買花生米。

    ” “謝謝。

    ” “你親過他嗎?”有人一問,其他人起哄了。

     古阿霞的眉頭微皺,這些小鬼老愛問些有的沒的,要是答得不好,他們會打蛇上棍,越問越糟。

    她說:“要我回答很簡單,就怕講了你們不相信。

    因為,要是我說有嘛!我也說不上口;我說沒有嘛!你們又不相信。

    ” “到底有沒有?” “問他呀!這種問題問男生最清楚了。

    ”古阿霞把責任推給了帕吉魯,讓小學生們都氣結。

     古阿霞向來關心小學生與帕吉魯的互動。

    自從學校複建後,回到學校的帕吉魯不可能回到課桌,他的屁股搭到椅子就短路,腦袋瓜冒火花。

    于是,他的課堂在操場,他會木工,會修桌椅,順道開了木工課教小朋友敲敲打打,帶着大家在黑闆畫下山莊廚房的修複草圖,然後花了十天建好。

    所有人認出那是童話裡的陰森城堡,煙囪像刷子的木柄,馬海要是看過草圖,絕對不讓小朋友在他家後院蓋了一個放刷子的大馬桶。

     帕吉魯還有個課也挺受歡迎的,叫“發呆課”。

    他喜歡發呆,就帶學生們去發呆,大家找個學校某處,圖個位置坐下,讓聒噪的身體在地表找到了安頓的插座,接上地氣,灌進大自然的靈氣。

    發呆沒這麼簡單,不能跟别人玩,不能跟别人說話,隻能自己跟自己相處,自己跟自己的孤單、憤怒與無聊相處,最後不是待不住,就是睡着了。

     帕吉魯解釋,發呆不是想東想西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比較有建設性的發呆是獨處,聆聽并分辨出周遭二十種以上的聲音,直到100公尺外的微音也能入耳。

    發呆也可以做些事,比如:跟蹤一隻螞蟻在草坪上10公尺的路徑,即使混在上百隻的螞蟻隊伍中,也能清楚找到它;沒有兩片落下的槭葉有相同的蟲孔、色暈與大小,想辦法在兩小時内找出最相似的;或算出一片樹葉的葉脈有幾道分岔,算出風中搖擺的銀杏葉,算出從樹幹到最高處的樹枝總共分岔了幾次。

     “這哪算根蔥的發呆?是發瘋吧!”連負責溝通的古阿霞都發出驚歎。

     “我算出來了,六百五十二個分岔,”一個向來安靜的孩子說,“去年的銀杏從底下到最上面,有這麼多分岔,今年我就不知道了,樹會長大。

    ” “真的?” “我沿着樹幹爬上去一個個算。

    ” “好厲害。

    ”大家驚呼。

     “還有呢!去年銀杏的樹葉超過兩千八百片,種子有四百三十顆。

    ” “吃飽沒事幹,你瘋了嗎?”有人大喊。

     大家的眼神轉向了操場邊的銀杏,這棵樹齡四十年,越活越有精神,每年深秋,落下的白果種肉飄出一股濃烈臭味,有些小動物來取食。

    時序更晚,樹葉會暈黃如琥珀酒液,不雜一葉綠渣,便在突如其來的寒風中全部褪落,集體撤退到泥地成了發光的影子般。

    這時候有心的孩子可以算盡它的樹枝分岔。

     那個算盡樹岔的孩子,覺得古阿霞與帕吉魯每每耳鬓交接,像蟋蟀溝通,便說:“他真的隻跟你說話?而且隻跟你講‘蟋蟀話’?” 古阿霞說:“差不多。

    ” “那他怎樣才能跟我講蟋蟀話?” “如果你能夠算出那棵銀杏樹的落葉底下,會有多少種植物的種子,他就會跟你說話。

    ” “不可能的。

    ”所有小學生大喊,因為有的種子微小難辨。

     “蟋蟀叔叔算過,真的。

    ”古阿霞說。

     在海拔2000多公尺的伐木工寮裡,古阿霞為五個小朋友講故事,不過找她的電話也追來這了。

    電話那頭,趙旻在不斷幹擾的噪聲中說,黃狗咬破了朱大媽的喉嚨。

    朱大媽受傷了,一直哀号,流了很多血。

    電話陸續打了八次,古阿霞除了接起前兩通,就不再理那些電話了,一來是她沒有辦法實時下山,二來她不希望老是有人中斷她講故事。

     外頭飄起又濃又冷的大霧,拍打屋牆。

    這間桧木皮工寮在海拔高處,地點偏僻,距森鐵有1公裡,房舍老舊,不通風的空間在夜晚時因為人們的體溫升聚而在屋梁滴起水珠,像活在大野狼滴口水的嘴裡。

    這成為古阿霞說童話的背景,隻要就一盞爐火講,孩子們特别專注。

     “電話很急,怎麼了?”一個孩子問。

     “朱大媽被咬了,嚴重受傷,流了很多血。

    ” “你不擔心?” “會擔心,但是光着急也沒用,山下這麼多人幫忙,他們會先處理。

    ”古阿霞說,“對了,我故事講到哪了?” 這五個小孩中,有一位叫王大崇的小孩到了法定入學年紀,會寫些字,卻拖了三年遲遲不上學。

    學校通報了教育廳,公文跑了一年,要是再不入學,将由警察權介入。

    古阿霞此行是來勸說的。

     小孩的母親曾說:“大崇怎樣都不想離開我,送他去學校又跑回來。

    我叫碰碰車司機不要載他,他就走路上山,走過幾百公尺又黑又滴水的山洞都敢。

    他每天晚上睡覺要摸我的耳垂,我看他将來的老婆得有彌勒佛的耳朵。

    ” 古阿霞邊說故事,邊觀察在角落的王大崇。

    他的膝蓋縮在胸前,低着頭,右手老是摸自己的耳垂。

    古阿霞不自覺摸自己的耳垂,臨場發揮,說了一個改編自邦查傳說的故事:有一條鳗魚住在小女孩的耳垂裡,女孩得捏着那兒跟它說話。

    王大崇瞪大眼,看了過來,着迷得忘記捏自己的耳垂。

     “那是真的,我阿嬷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