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豬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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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快結束時,蘋果樹與楓葉落盡,光裸的枝丫在微風中輕顫。

    草地到處是結滿漩渦狀水珠的蜘蛛網,直到陽光到來,把世界曬幹成玻璃般明淨。

    古阿霞的工作告一段落,坐流籠到了山下。

    她順鐵軌走,一路溫習如何向森榮國小校長詢問有關複校事宜。

    這件事非常難,可是她答應過小學生們了。

    她沒頭緒,低頭看着左右交替的雨鞋出現在視線,直到汽笛聲驚醒了她。

    蒸汽機關車冒濃煙,拉着上百噸的原木,前往3公裡外的萬榮車站後轉往花蓮港。

    古阿霞被煤煙嗆得蹲在地上猛咳。

     煤煙散去後,古阿霞淚水汪汪,看見一座公用電話在候車室的牆上。

    她突然想打電話給蘭姨報平安,這是最想做的。

    她摸遍口袋,沒帶硬币;摸了公用電話退币口,希望上一位使用者留下錢币,都沒有,她頗失望。

     這時候,一位老伯靠近,古阿霞心虛地對話筒講話,好遮掩自己剛剛從退币口摳錢的窘态。

    古阿霞對沒撥通的電話筒越講越起勁,演技一流,不時用另一隻手表演。

     “你打給誰呀?”老伯好奇地問。

     古阿霞用一隻手捂住電話筒,轉頭回答:“我朋友呀!” “你朋友住在你心底吧!因為這電話壞掉好久,有兩個月了。

    ”老伯面帶點微笑說,“跟我來吧!那有電話。

    ” 她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羞愧低頭。

    他們走一段路,沿布滿綠蔭的階梯來到森榮國小,穿堂有具公共電話。

    老伯非常貼心地給了兩個五角硬币才離開。

    這正是古阿霞需要的。

     她投下五角,撥電話給蘭姨。

    那是她要的,蘭姨是她目前精神上最好的告解牧師。

    接電話的是馬芳姨,她有點胖,情緒時常像她的身材一樣膨脹,興奮地問古阿霞你跟男人去到哪。

    古阿霞連忙說這是公用電話,快找蘭姨來,接着她聽到馬芳姨把電話筒重重地放在櫃台,撥開布簾,沖進廚房,途經她住過的梯間,在廚房發出尋人的叫聲與嘈雜回應。

     古阿霞閉眼,從聽筒的聲音重建現場。

    那是她活過的廚房,不離油煙、鍋鏟與女人話題。

    她曾坐在廚房後頭的小闆凳洗菜,從臉盆溢到小巷的水會反射中午陽光,她常閉眼向着強光,聽着車嚣與水蕩。

    如果沒走,她會在那,不在這。

    如今她在這裡,那頭永遠剩下車嚣與水蕩了。

     “你在哪?”蘭姨急切地問。

     “摩裡沙卡,這裡很漂亮。

    ” “那是在山上呀!除了美,剩下就是吃苦的。

    ” “很好,真的很好。

    ”古阿霞一講,眼眶泛紅。

    她原本該向蘭姨訴苦,随即想到此路是甘願承受而選的,心念一轉,報喜不報憂,吞往肚裡的感受全化成淚水。

     “喔!”蘭姨停頓一下,又說,“那裡冷嗎?” “有點。

    ” “飯菜還習慣嗎?” “很好,但是沒有蘭姨做得好吃。

    ” “喔!這是實話。

    ” “山上冷吧!棉被厚不厚?” “有點冷,但還可以。

    蘭姨……” “怎麼了?” “快沒錢了,鈴聲響了。

    ” 斷線了,她手中還有個硬币可通話,卻不再撥了。

    她走了幾步,回頭等待不可能響起的公用電話能響起。

    它挂在畫滿塗鴉的牆上,伴着一張供矮個兒學生踏的小凳,樹蔭随微風淹過來又淹過去,沒有言語。

    她愣看了電話才走,也知道那頭的蘭姨也是。

     森榮國小不大,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就找到校長。

     一位小學生帶領古阿霞到了校長室。

    校長竟是帶她來學校找公共電話、給兩個硬币的老伯。

    現在,古阿霞觀察跟她平坐在藤椅上的校長。

    他穿深褐夾克,頗幹淨的褲子有點洗過頭的蒼灰色,唯一顯示身份的是鞋尖磨破的皮鞋,有學養的人穿皮鞋是尊重此職業。

    喝杯熱茶,配上窗外照來暖陽,古阿霞切入話題,把複校的想法說盡。

     “這很難,你是在夾走我碗裡的菜。

    ” “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 “這裡的學生越來越少了,你帶走他們,我的位子就不保了。

    ”校長很認真地看着她,又說,“但是,你要這樣做我不反對,因為那不可能做到,在我的經驗裡,目前還沒有已廢的分校起死回生。

    ” “難在哪裡?” “分校要有一定學生數,你把大觀村的學生加起來,也不夠三十人,這是分校的門檻,這是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沒有錢,複校得由教育部同意,撥補經費,這些錢都是政府給的。

    總之,這是一項巨大工程,你還是個小孩,做不來的。

    你知道這些難處嗎?” “我知道有些難,沒想到這麼難。

    ” 這時候,下課鐘聲響了,走廊外的學生人來人往。

    古阿霞的腦中萦繞的是那種“飯都吃了,可是沒帶皮包”的尴尬,她隻顧着沖動要給村子上學的學生安全環境,沒顧到這挑戰難如登天。

    她腦後忽然傳來敲玻璃窗的聲響,回頭看見是黑壓壓的學生,敲窗的趙旻對她做鬼臉。

    古阿霞低下頭,手淡淡地絞着褲子,等着上課鐘聲把人群打發了。

     鐘聲把學生帶走,古阿霞也該走了。

    她心頭有個石頭壓得她想把自己錨在這裡搞清楚問題,可是山上還有活,要是拖延就給人麻煩。

    她走過花圃的水泥矮圍籬,太陽很高,影子很短,冬陽暖烘烘地罩在身上,心裡卻盤算什麼似的,不知不覺來到流籠乘坐站。

    流籠要啟程時,有個人在外頭急着喊她,古阿霞從窗口探出頭,回應:“你怎麼逃課?” “老烏鴉叫我來的。

    ”是趙旻,他跑來的,胸口喘着。

     “誰呀?” “校長啦!” 古阿霞心中突然浮起個黑影子。

    一隻烏鴉樣子的老人,灰樸衣飾,頭發微秃,拿掃帚,在校園角落慢慢移動,然後在桂花叢後頭露出眼睛。

    原來他叫“老烏鴉”,多貼切。

     “怎麼啦?” “他說,你的問題很大,形勢比人強,但是……” “那個什麼人強的,什麼意思,我不懂。

    ”古阿霞大喊,但随着流籠距離越來越遠,她很快被拉到空中。

     “你很煩呢!亂插話,反正我也不懂,你先回去就對啦!” 古阿霞聽完這一句,一切都糊了,包括趙旻的聲音與身影。

    風聲與滑輪刺耳的聲響取代一切,她心中盤旋着好多問号。

     到了晚上,古阿霞的難題來了。

    她心中稍早盤旋的問号不是消失,是成了鐵鈎子把她難堪地吊起來。

    那些伐木工人吃完晚餐,聚在客廳火塘邊聊天時,話題圍繞古阿霞。

    他們都知道,這個上山還沒多久的女孩,要搞個學校。

    那個廢棄的學校是豬樂園,是伐木村漸漸頹敗的象征,誰要能把它扶起來就像把石塊丢到水裡能浮起來。

     “敬偉大的學校,我贊成成立學校。

    ”一個伐木工高聲大吼,然後啃開紅标米酒蓋,“我是校長,鄭重宣布,喝酒學校現在能成立,我們慶祝吧!” “我是教務組長,趁我的媽祖婆殺來之前,我們開學吧!中途不下課。

    ”說罷,他喝了。

     一時間,客廳出現許多職位,檢驗班長測量酒精濃度,督學督導有沒有認真喝酒,值日生負責喝完瓶底酒,不臭彈①受不了。

    喝酒的男人不要去惹,脾氣來的女人惹不了,古阿霞屬于後者。

    她在廚房收拾,同個鍋子洗了半小時還沒刷掉自己的怒氣,她告訴自己不要沖出去計較。

     王佩芬也抓住機會,數落那些男人。

    她說,男人都是蟲,在家是毛毛蟲,出外是懶蟲,血裡面遊的是酒蟲,眼裡噴着精蟲。

    她又嘲弄,小心那些男人,他們走過你身邊的時候,會不經意碰幾下揩油,你要是不還擊,他們下次會故意摸你的屁股與胸部。

    王佩芬說到這,語氣有些憤怒,更帶着炫耀地說,想摸她的男人可多了,想看雨季來臨前那搬家的螞蟻在排隊嗎? “你想會是誰?”古阿霞把菜瓜布緊握。

     “這問題你别問了,誰摸了我屁股,我哪會講?” “你在說什麼?”古阿霞睜大眼,“我想知道,是誰把我今天下山到學校問的事給抖出來,現在成了客廳那些酒鬼吐槽的下酒菜。

    ” “我又不是神,怎麼知道?” 古阿霞和王佩芬拌嘴了。

    古阿霞覺得王佩芬像是花癡,答非所問。

    王佩芬大聲反駁,她是朵花,卻沾不上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