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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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

    是,我對他說。

    确定?确定。

    我還想補充點什麼,比如關于時間流逝的道德和美學思考(很愚蠢的想法,因為在維德爾身上時間就像一塊岩石)之類的,但羅梅羅加快了腳步。

    他正在工作,我想到。

    我們正在工作,我害怕地想到。

    我們沉默地在大街小巷裡轉着圈子,直到維德爾住的樓在月空中顯出輪廓。

    這棟樓很特别,不同于其他在它面前似乎逐漸縮小乃至消失的樓,它像是被一根魔法棒或者巨大的孤獨點了一下。

     突然,我們進了一個公園,公園很小但草木茂盛,像一個植物園一樣。

    羅梅羅指了指一張幾乎藏在枝葉間的長凳。

    在這兒等我,他說。

    一開始我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随後我就在黑暗中尋找他的臉。

    您會殺了他嗎?我嘟囔着。

    羅梅羅做了一個我看不見的表情。

    在這兒等我或者去布拉内斯火車站坐頭班火車,我們之後在巴塞羅那見。

    您最好别殺了他,我說,這種事會毀了我們的,您和我,再說也沒必要,那個家夥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了。

    這事不會毀了我,羅梅羅說,相反,會給我帶來資本。

    至于說他不能再傷害任何人,我能對您說什麼呢,事實是我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您和我都不是上帝,我們隻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從聲音(從一個一動不動的身體裡發出的聲音)上我知道他正努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令人信服。

    不值得,我堅持說,一切已經結束了,現在誰也不會傷害誰了。

    羅梅羅拍了拍我的肩。

    你最好别插手這事了,他說,我很快就回來。

     我坐在那兒看着漆黑的灌木叢,枝條随風搖擺相互纏繞交織出了一幅畫。

    羅梅羅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我點了根煙,開始想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比如時間,地球變暖,越來越遙遠的星辰。

     我試圖想起維德爾,想象他獨自在家裡——我很客觀地選了空蕩蕩的八層高大樓裡的四樓作為他的家,在看電視或坐在椅子裡,喝着茶,此時羅梅羅的身影快速滑向他身邊。

    我努力去想象維德爾的樣子,但我不能。

    或者我不願意。

     半個小時以後羅梅羅回來了。

    他胳膊底下夾着一個裝着紙的文件夾,那種學生用的文件夾,用橡皮筋綁着。

    裡面的紙鼓了起來,但鼓得并不厲害。

    文件夾是綠色的,就像公園裡灌木的顔色,已經舊了。

     這就是所有了。

    羅梅羅沒什麼變化,跟剛才比不更好也不更壞,他的呼吸也毫無困難。

    看着他我覺得像是看到了愛德華·G.魯賓遜,就好像愛德華·G.魯賓遜剛進了絞肉機,出來的時候發生了變化:更瘦,皮膚更黑,頭發更多,但有一樣的嘴唇,一樣的鼻子,尤其是一樣的眼睛。

    知曉一切的眼睛。

    相信一切可能但同時亦知一切已無法挽回的眼睛。

    我們走吧,他說。

     我們坐上從略萊特去布拉内斯火車站的公共汽車,然後坐火車去巴塞羅那。

    旅途中,羅梅羅有兩次試圖說話。

    一次是贊美西班牙火車“确實很現代化”。

    另一次是說,很遺憾不能去諾坎普球場看一場巴塞羅那的比賽。

    我什麼都沒說或者隻簡單地嗯一下。

    我不想交談。

    我記得那個晚上,從火車的窗戶裡看出去,美麗而甯靜。

    有的站點上來了一些小夥子和姑娘,就像在玩一樣他們又在下一個鎮子下了車,或許是被便宜的價格或者如此近的距離所吸引去了附近的歌舞廳。

    他們都未成年,有的人看上去很像英雄。

    他們看起來很幸福。

    之後火車抵達一個更大的車站,上來一群工人,可能是他們的父母。

    然後,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穿過了幾條隧道,當車廂的燈滅了的時候,有人,一個小女孩,喊了起來。

    我當時看了看羅梅羅的臉,他看起來和平常一樣。

    最後,當我們抵達加泰羅尼亞廣場車站時,我們才得以交談。

    我問他情況最後怎樣。

    這樣的事,當然了,羅梅羅說,很困難。

     我們走着去了我家。

    他在那裡打開了他的手提箱,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我。

    信封裡有三十萬比塞塔。

    我不需要這麼多錢,數完後我說。

    這是您應得的,羅梅羅說着把文件夾塞到衣服中間,然後合上了手提箱,這是您掙的錢。

    我什麼都沒掙到,我說。

    羅梅羅沒有回答。

    他進了廚房,燒上水。

    您要去哪裡?我問他。

    去巴黎,他說,我的飛機是十二點的;今天晚上我想睡在我自己的床上。

    我們喝了最後一杯茶,然後我陪他到了街上。

    有段時間我們在人行道邊站着等出租車,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從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我跟他坦白道。

    不對,羅梅羅非常柔和地說,我們經曆過更糟糕的事情,您仔細想想。

    可能是,我贊同道,但這事尤其恐怖。

    恐怖,羅梅羅重複着,仿佛在玩味這個詞。

    然後他低低地笑了,笑聲轉瞬而逝,當然,他說,怎麼會不恐怖呢。

    我不想笑,但我還是笑了。

    羅梅羅仰望天空,仰望着那些燈火通明的樓房,來往穿梭的車燈,霓虹閃爍的廣告牌,他看上去瘦小而疲憊。

    很快,我心想,他就要滿六十歲了。

    而我也已年過四十。

    一輛出租車在我們身邊停下。

    保重,我的朋友,最後他說,然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