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紙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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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同意。

    在漫長的生命歲月裡,人們可能會發生巨大的改變。

    女性的變化更甚于男性。

    也許是因為女性需要經曆各種各樣的生理變化——月經、懷孕、更年期。

    多數女人身體裡至少住着三個女人。

    ”貝絲說。

     “我想她,”我說,“我太想她了,想到大腦疼痛。

    ” “那隻是癌細胞在跟你對話。

    ”她說。

     “這算是——”我頓了一下,“一個笑話?” “是的。

    ”她說,“糟糕的冷笑話,恐怕是這樣。

    ” “你的幽默感總是那麼糟糕。

    ”我說。

     我那一本正經的貝絲姐姐哈哈大笑起來,笑到流淚。

    她這樣笑的時候,像個小孩子。

    這讓我想起了六歲的貝絲。

    她有一個黃色的小悠悠球。

    這個愚蠢的悠悠球是她的心頭之愛,她常常目不轉睛盯着它,看它上下彈跳。

    她甚至不懂得任何玩悠悠球的技巧,似乎也沒興趣去學。

    一天我割斷了悠悠球的繩子,又重新系上,想跟她開個玩笑。

    等她發現我做了什麼之後,她傷心極了。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本來可以上蹿下跳的悠悠球。

    為這件事,她哭了一個星期,怎麼安慰都沒用。

    多麼善良的老貝絲。

     “L今天要來看你。

    ”貝絲說。

     “她是來道别的。

    ” “哦,大概吧,”她說,“人們,還有他們假惺惺的再見。

    ” “L是個善良的人。

    ”我對貝絲說。

     “的确是。

    ”她同意。

     “她取消了婚禮,你知道嗎?” “知道。

    我是說,之前就知道,”貝絲說,“那差不多是七年前的事情了,N。

    ” “所有的事情都交織在一起了。

    你認為她為什麼取消了婚禮?” 貝絲搖搖頭:“我不知道,”她在房間裡來回忙碌,“這些窗戶該擦了。

    要喝杯茶嗎?你要的話,家裡沒有牛奶了。

    店裡的低脂牛奶也斷貨了。

    ” 多麼善良的老貝絲。

    我的兄弟般的雙胞胎姐姐,跟我分享過同一個子宮的姐姐,你果真認為我對你和我第一個未婚妻之間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嗎?你果真認為我已經如此神志不清了?如果你戀愛了,希望你告訴我。

    我會為你感到高興,貝絲。

    我會他媽的非常高興,我會該死地為你開心到不能自已。

    你知道嗎?貝絲,你看到這些了嗎?你還像小時候那樣在偷看我的日記嗎? 我們從來不交流任何重要的話題。

    我們的談話總是圍繞着窗戶、牛奶的價格。

    其餘的全靠想象。

     “你說說,貝絲,”我問,“你覺得我可以讓L給我口交嗎?你知道,看在過去的情分上?” 貝絲從門後探出頭,眯縫着眼看着我。

    “不,我基本确信她不會。

    ”她說。

     我朝貝絲眨眨眼,她皺起眉頭。

    “不會。

    ”她重複道。

     “你愛她,就說出來吧,貝絲。

    說出來又怎樣。

    我想聽你說出來。

    ” “對你來說這很重要嗎,為什麼?” “在我死之前,我想知道你會幸福快樂,這理由充足嗎?閉眼前我想看到你光明正大地愛她。

    你怎麼就說不出來你愛她呢?” 就在這時,L,我甜美善良的L,走進房間。

    “她愛我,”L說着,在貝絲臉頰上親了一口,“雖然她還沒有向我表白,但這不代表我體會不到她的真情。

    ” 14 “雖然她還沒有向我表白,但這不代表我體會不到她的真情。

    ”我被你姑媽大聲朗讀的聲音吵醒。

     “嗨,那是寫給簡的。

    ”我說。

     貝絲說:“最後這部分感動得我都要落淚了。

    我是說,盡管全是一派胡言亂語,當然,除了這最後一部分。

    ” “當然。

    ” 她說:“愛情故事本該如此。

    ” “是的。

    ” “如果不是因為你這個臭狗屎一樣的可惡負心漢,我永遠不會遇到L。

    ” “這當然也是看問題的一種方式。

    ”我說。

     “你知道你的故事還可以怎樣改進嗎?”她問,“你可以把它與著名的曆史事件聯系起來。

    你可以把故事設置在戰争之類的背景裡。

    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不愛那個女人,因此那個女人便愛上了男人的雙胞胎姐姐。

    那故事就話題十足,充滿政治性。

    ” “但這也是關于我和瑪格麗特還有簡的故事,你要明白。

    ” “當然,你也可以保留這部分内容呀。

    隻要設定故事發生在戰争中即可,隻是換個叙事角度而已。

    否則,這隻是一個男性和女性試圖融洽相處卻以失敗告終的故事。

    戰争這一背景非常有意義且重要。

    ” “但那段時間沒有戰争。

    ”我提醒她。

     “世界上每時每刻總有戰争發生,”她堅持道,“我知道了!可以設定在戰後,比如深受戰争創傷的某個小村莊。

    ”她建議道。

     “上帝呀,貝絲,别再提戰争了!戰争跟我和瑪格麗特沒有半點關系。

    它從沒發生過。

    ” “沒發生就沒發生過呗!”她說。

    “你什麼時候開始在意起這個了?” 15 你也許會問,從地理上來說,瑪格麗特小鎮處于何方。

    年輕時,我一度認為它在紐約州北部馬爾伯勒和紐堡之間的某個地方(她是這麼告訴我的)。

    實際上,它的地理位置比這靈活得多,邊界也變換多端。

    随便問一位技藝精湛的地圖繪制師,他會告訴你,地點看似永久不變,但實際上它們卻遠非我們想象的那般恒久固定。

     因此,簡,如果你需要一張通往瑪格麗特小鎮的地圖,我會通過這些文字給你指引。

    它是一位笨拙繪圖師的不完美作品,但應該能為你指出大緻方向。

     16 生命行至終點時(确實也是我的現狀),人總覺得必須把自己畢生所學分享出來。

    但是,簡,把它都寫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經驗少得可憐。

    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你的母親,就連自己也陌生起來。

    現在,我對你的認識也僅止于一個穿格呢短裙、紮兩條金棕色辮子的小女孩。

    (你也許會好奇自己的頭發顔色遺傳自哪裡,那是遺傳自我,我小時候頭發就是這個顔色。

    ) 我希望我能告訴你要永遠追随自己的内心,但我覺得這不是個好建議。

    你當然有獨屬自己的内心,這确定無疑,但你還有大腦,還有靈魂。

    我開始相信,我們不僅僅用心靈去愛,還要用大腦去愛。

    真愛不僅是一種本能,更是一種意志。

    它遠不隻是生理的反應、眼神的交彙和心跳的加速。

     一夫一妻無疑是高尚的,簡。

    即便你隻是有這樣的意願,那也是高尚的。

    你的餘生都将和同一個人一起入眠、一道迎接清晨,即便你渴望離開卻還是留在這個人身邊——這些才是愛的體現。

     如果我把愛诠釋得令人沮喪,那也不是我的本意。

    愛,不論何種形式(浪漫的、柏拉圖式的、自私的、婚姻的、家族的等等),都是讓人愉悅的,全身心、無保留的愉悅。

     所以這就是我對你的期望。

     有一天,你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會開車沿着一條路走下去,然後一天,你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會拐錯方向。

    路的盡頭,在你最絕望的時候,他(她)會在那裡等你。

     還有哦,簡,我幸運的女孩,這個人将成為你的城池。

    在他那裡,你會找到商店、餐館、歌劇院和棒球隊。

    也許還有監獄,還有醫院。

    你活下去需要的一切都系在這個男人身上,哦,到那時,你就是所有簡裡最本真的簡。

     一旦找到這個地方,這個奇妙的地方,你便再也不願離開了。

    那就泊好你的車,簡,留下來。

    這座城池将成為你的家。

    當然,不像你從前生活的那個家。

    它将是所有家裡最像家的家。

     這座城池裡有愛。

    這座城池也有哀傷。

    在這座城池裡還将有富裕、貧窮、善良、龌龊、疾病和健康等等太陽底下存在的一切。

    這是地球上最偉大的一座城池,簡。

    對你來說,如果走運的話,它将成為你在地球上的唯一一座城池。

    它将成為你新生的地方,也将是你死去的地方,以及承載生死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的地方。

     過去八年裡,我一直非常仔細地觀察着你。

    你媽媽像你這麼大時,早已分裂成兩個瑪格麗特。

    而你,我的甜心,在這方面一點不像你母親,但卻遺傳了她的所有優點。

    别擔心,你沒有被詛咒。

    你将成長為一個快樂、獨立、完整的人,當然你的内心裡也有一座容納了各種各樣的簡的城池。

     年複一年,也許你不會一成不變。

    這再正常不過了。

    生命旅途中,一個簡可以蘊含、裂變成很多個簡。

    過去八年裡,花樣百出的簡已經讓我數不勝數。

    請擁抱你的疊代反複;她們沒有一個會延續長久,就像你姑媽貝絲所說,大多數女人身體裡藏着很多個自己。

     我要死了,簡。

    這個世界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加絢麗多彩。

     我隻有四十六歲,相對你的年齡似乎很老了,但總有一天(而且比你預料的快),你會發現,四十六歲仍很年輕。

     我隻活到四十六歲,聽來有些悲傷,但不幸中卻有萬幸。

     在你身上,我找到了永恒;在你身上,我會重生。

     附: 現在時間不多了,簡。

    很快,我就要回瑪格麗特小鎮了。

    等我到了那裡,我會給你寫最後一封信。

    以明信片的形式。

    一張明信片,讓你知道我已安全抵達。

    明信片上可能沒有足夠的地方給我簽名(畢竟明信片很小),隻要看到“瑪格麗特小鎮”的郵戳,你就明白是我寄來的了。

    以防萬一明信片沒有送達,我先把明信片上要寫的話寫在這裡: 親愛的簡: 你母親的名字是瑪格麗特?瑪麗?湯。

    她19××年出生于紐約州奧爾巴尼。

    我們在大學相遇,爾後馬上步入婚姻。

    你六歲時,她自殺了(用藥丸和剃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也不十分确定為什麼——大概那天的她是格蕾塔? 還有,我親愛的,我告訴你關于她的每件事都是非常、非常真實的。

     給你我所有的愛 若你翻過卡片,反面是瑪格麗特小鎮招牌的圖片,隻是招牌上終于有人補上了殘缺的“瑪”和“鎮”字。

    是我添上的,簡,怕你猜不到我還是告訴你吧,我想做這件事情已經很久了。

    現在這個招牌上寫着:“歡迎來到瑪格麗特小鎮”,下面寫着“人口,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