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7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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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不發地鑽進宦官袍,都戴上了高頂帽。

    脫掉那雙天殺的涼鞋我别提有多開心了。

    末了我們對視一眼。

    霍頓長袍的胸口有些血點,是從它上一任主人破碎的鼻孔裡滴下來的。

    我用指甲去刮,它非但沒有如願被撣走,反而因為血迹新鮮潮濕,暈開了一點。

    我們用各種苦惱表情和拼命點頭交流意見,一通忙亂後雙方都贊成不如冒一點險,随它去算了。

    接下來我小心地打開門闆,欺身鑽進上方的房間。

    裡面空空蕩蕩,陰暗而涼爽,由于浴池占了大半個房間,室内鋪設的大理石在水紋映照下竟似發出輝光,水波輕柔蕩漾,仿佛有生命。

     四下無人,我回身對霍頓比了個手勢,他跟着我爬出門洞,進入房間。

    我們駐足觀察了一下周遭環境,謹慎又欣喜地相互對看一眼,便朝門口移動,打開門走進了外面的院子。

     四 我不知道門後是什麼,手指已經屈起,準備一有不測就彈出袖劍,霍頓自然也擺出預備拔劍的姿勢,我們都做足了開打的準備,不怕面前跳出一隊嘶吼的宦官,或擠作一團驚叫的姬妾。

     然而,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卻是一幅堪比天堂的美景,一座安甯靜谧、美人如雲的極樂世界。

    這是一間寬敞的院落,地面鋪設了黑白相間的石闆,正中噴泉涓涓吐着細流,四周是一圈精雕細琢的廊柱支撐的門廊,拱頂垂下藤蔓、樹冠葳蕤。

    一個安适而怡人的所在,刻意用來展示美與甯靜、平和與沉思。

    盡管其中人來人往,泠泠淙淙的泉水卻是這裡唯一的聲響。

    姬妾們身穿潔白飄逸的绫羅,不是坐在石凳上想心事、做針線,就是在院中走動,裸足輕輕拍打着石闆路。

    她們身姿亭亭,矜貴得不可思議,如果兩人錯身,相互間會得體地颔首行禮。

    侍女在她們當中穿梭,裝扮與之相若,但很容易分辨出來,因為要麼年紀尚小,要麼更加年長,或不如她們服侍的女人那麼美麗。

     男性數量和女眷差不多,他們大多站在院子轉角,絲毫不敢松懈,随時準備被叫上前辦事——那些是宦官。

    沒人朝我們看過來,我松了口氣;這裡眼神交流的規矩和拼花圖磚一樣繁缛。

    作為一對人生地不熟的冒牌貨,反而方便渾水摸魚。

     我倆呆在浴室門邊,被廊柱和藤蔓半遮半掩,我下意識地采取了和其他衛兵相同的姿勢——脊背挺直,雙手交疊置于身前——視線掃過院子,搜尋珍妮的身影。

     她就在那。

    我第一眼都沒認出來,差點從她身上晃過。

    有位姬妾背對噴泉坐着舒展身體,讓侍女給自己按摩足部,再定睛一看,我發現那個侍女就是我的姐姐。

     歲月侵蝕了她的美貌,隻依稀留下一絲當年的痕迹:深色發絲染上了點點灰,面容憔悴,皮膚松弛了些,皺紋也長了出來,眼睛底下有了暗沉的凹陷,那是一雙疲憊的眼睛。

    無比諷刺的是,我偏偏在她照料的女孩臉上見到某種神态:自負、驕矜,用鼻孔看人——從小我就看着類似表情出現在姐姐臉上。

    這種反諷一點也不讓人愉快,但我無法視而不見。

     順着我的凝望,珍妮的視線穿過院子落在我身上。

    有一瞬間她困惑地皺起眉頭,我也不敢肯定那麼多年過去了,她還能不能認出我。

    沒有。

    我離得太遠,又穿成宦官的樣子。

    陶罐——那是要送給她的。

    或許她在疑惑為什麼走進浴池的是兩個宦官,走出來的是另兩個。

     帶着不解的表情,她起身對自己侍奉的主人行了個屈膝禮,移步穿梭于遍身绫羅的姬妾,從院子那頭向我們走來。

    我滑到霍頓身後,而她一低頭,避開廊下低垂的爬藤,離我們隻有一步之遙。

     她什麼都沒說——這裡交談是禁止的——确實,也沒說話的必要。

    我從霍頓右肩後面探出頭來,大膽偷瞄了一眼她的臉。

    她目光從他的身上轉向浴室的門,含義一清二楚:我要的水呢?在她行使自己僅有的威嚴時,我從她臉上看到了一星半點少女珍妮的神氣,我曾經如此熟悉的高傲的殘影。

     與此同時,霍頓對珍妮射來的惱怒眼神做出了回應,他微微躬身,向浴室側轉。

    我祈禱他和我一樣靈光閃現,能想到隻要設法把珍妮騙進去,我們就能不起一絲波瀾地逃走。

    果然,他攤開雙手,示意出了點問題,又指指浴室門,仿佛在說需要人幫忙。

    可是珍妮非但沒有一點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反而注意到霍頓衣服上的一點東西。

    她并未随同他進浴室,而是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先對他勾了勾手指,然後指向他胸口的地方。

    一塊血迹。

     她的眼睛睜大了,這次她的視線從霍頓長袍上的血迹挪向他的面容,看到了一張冒牌貨的臉。

     她張大嘴巴,倒退一步,又一步,最後碰上了一根柱子,把呆若木雞的她撞得回過了神。

    眼看她就要打破神聖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