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與遠方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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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主人公斯蒂芬,反複思考是否以寫作為志業,改弦易轍是否已經太遲。

    實際上,我一直在磨煉時間擠榨術,但迄今尚未嘗試過其他任何道路,所以完全談不上什麼轉折不轉折。

    怎奈欲望如同野火,在神魂的無邊草原上蔓延,很難忍受平凡安逸的煎熬。

    哲人說你若想真正活着,并且讓自己所做的事情真正活着,那麼就該對一切外物置之不理,不屑一顧,把沒有價值的意見統統踢開,僅以真實作為養料。

    毋庸置疑,我們的終極目标雄踞于願望清單的首位,可日常生活裡它又始終敬陪末座。

    這時候,陽台所連接的深遠夜空已将繁星收攏,凝聚成一株明澈剔透的七葉樹,向大地抛灑它無窮無盡的笑臉。

    我體悟到,或許寫作不是要證明過去存在,恰恰相反,它把過去扔進廢紙簍,送入虛空垃圾場。

    作家總是被仍未書寫的句子征服。

     在隔壁房間的吵鬧中,在所處房間的幽暗中,我一字一字地閱讀秘密教材。

    多少個深宵,睡神站在床邊枯等,窮極無聊,隻好蹲下來給時光之果削削皮。

    大大小小的夢包袱閃爍微光,從枕下魚貫鑽過。

    誠然,對夜遊族來說,最動人的篇章非《阿拉比》莫屬。

    它不僅使我聯想到穆斯林神秘詩歌大師尼紮米,還是一座小孩子魂牽夢萦的詭異集市。

    文學在此呈現為無窮細分的意念結構、純正的憂傷、韻律所捕獲的精微快感。

    空屋子裡除了一張笨重的黑鐵床,尚有幾隻蟑螂跟我做伴,那方挂在牆頭模仿凡·艾克兄弟風格的寫實畫作,正因白熾燈的照耀烨烨生輝,并賊頭賊腦地慢慢挪動。

    時針又偷偷摸摸回到零點。

    忽然間,衆嚣止息,岑夜安靜得令人發狂,令人不敢傾聽這夏末之暗的怪誕沉默。

    詩哲魯米說白天是為了謀生,而黑夜隻是為了愛。

    這位旋轉的苦修僧勸我們不要睡覺,不要沉下去,像一條魚沉入海底。

    他告訴世人渴望乃衆妙之核,渴望能治愈一切,不過你必須規訓自己的欲願,忍耐是唯一的法則。

    哦,酒鬼喬伊斯的小說集,我隐秘的啟鑰!愛爾蘭暮色四合的圖卷徐徐展開:深秋的鵝卵石街道和天主教堂、昏昏欲睡的舊商店櫥窗、從石橋上緩步走過的一隊葛衣修士、月光下油黑的海面及傾斜的防波堤……我像一個采集橡實的農夫,又像一名持續積攢本錢的丹藥販子,借此收存珍寶,篩選死者流傳後世的财富,繼而汰洗舊物,琢磨小說匠的刀具與技法:永恒往往凝集在光陰停頓的短促一瞬間。

     那位患有嚴重哮喘病、躲進遮得嚴嚴實實的小房間伏案創作的文學先知寫道: 對于智力,我越來越覺得沒什麼值得重視的。

    我認為作家隻有擺脫智力,方能在我們獲得的種種印象之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說,真正達到事物的本身,獲得藝術的内容。

    智力以過往時間的名義提供給我們的東西,未必就是那樣的東西。

     4 淩晨,列車駛離一座人迹罕至的小站,抛下茫茫夜色中那光亮的一點,沿着倏而彙合、倏而岔開的鐵軌,撞向不斷深入的沉郁昏黑,似要将旅客載往冥界。

    咔隆咔隆,咔隆咔隆,換軌的振動令窗外的群星抖顫不已。

    轟轟,轟轟,火車在隧道裡毫不減速地疾駛而過。

    汽笛聲偶爾一兩次叩擊黑水晶似的穹宇。

    此時此刻,如果一個人坐在擁擠的硬座車廂内,煩困欲眠,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能讓自己安然入夢的姿勢;如果耳機恰好播放某位巨匠的大提琴曲,使之漸漸脫離昏沉的沼澤;如果他隐隐感覺車廂克服了地心引力,受其自身散發的液态光芒所推動,從冰冷的鐵軌上逐漸升入夜空;如果他話不投機的同伴皆已入睡,臭烘烘地磨牙咂嘴,鼾聲如雷,隻剩他獨醒,仿佛一位疲倦的幻想家,那麼,他會看見多少奇異的情景,又會觸及多少匪夷所思的妄念和引人發瘋成魔的至深奧秘? 到處是乘客們變換睡姿而造成的各種響動,輕微的耳語伴随着此消彼長的鼾聲、夢呓,以及一個嬰兒半夜驚醒的啼哭。

    離天亮還早,屁股已僵硬得猶如一片被野豬拱翻的香蕉林,光榮的未來在我頭腦裡陰燃,火勢已擴展至肺腑。

    每過半分鐘,我就不得不擺晃幾下身體,好讓麻痹感平均分布于整個臀部,好讓沒日沒夜灼燒我心魂的輝煌圖景因失焦而模糊片刻。

    大夥東橫西倒,不停流淌黑汁白汗,有些人睡在過道的正中央,有些人睡在座位底下,有些人索性以站姿睡覺。

    近旁一對男女半公開地在做不堪視聽之事。

    溫度降低了許多,冷氣卻強勁如故,逼迫所有人縮作一團。

    長夜好似一冊大開本的毛邊書,未經裁切,粗糙而形狀不定,星星和月亮均躲藏在閉合的天頭地角之間,無法認讀,無法完成它們映照全宇宙的神聖使命。

    男士們甩掉皮鞋,把一雙雙套着短絲襪的大腳搭到對面的座位上,無情地插入任何縫隙之中,各自沉沉赴夢。

    假如我突然變成皇帝,手握生殺予奪的至高權柄,假如我是個暴君而且神志清醒,會毫不猶豫地下旨将這堆可厭、憂郁、臭不可聞的大腳統統砍掉。

     又一次進站停車。

    刻着地名的水泥牌子非常之破敗,已經模糊不清。

    沒法透過濃暗、虛幻的紫旋花,以及霧蒙蒙的車窗去分辨它上面的黑色字迹。

    許多發光的飛蟲正在無聲地燃燒,相繼化作一縷縷青煙,湮滅無痕。

    小站位于荒郊野嶺,四周是又深又暗的茂密林莽,望不到一盞燈,偏僻得令人生疑。

    但它确确實實存在,即便很像一片廢墟,即便時刻表上缺少相應提示,乘務員事前也沒有通知要停車,它仍舊存在,無須任何因由或證明。

    除了一名健壯的中年人領着兩個小男孩奮力奔跑并擠入一節車廂,站台上空空蕩蕩,明暗反差十分之強烈。

    那個邋邋遢遢的漢子從我窗前一閃而過,秃頭反射着列車的幽幽藍光。

    兩名男孩受到他有力的拖拽,像一雙大氣囊騰空而起。

    此時我并不知道,他正是大夥後來稱作王忍的那個男人。

    十二小時後我遭逢禍事,被遺棄在另一座陌生小站裡,很大程度上乃是拜他所賜。

    列車開動之際,我閉上雙眼,車廂極不情願地開始晃動,艱難而遲緩地前移。

     鐵軌兩側的護欄外,是在密集的栅條間劇烈抖動的平原和村莊。

    火車離我降生并染上麻疹的城市越來越遠。

    又一次,清晰而不乏酸楚,我以為自己遲早會遺忘蒼老的榕樹、巨大的羅望子樹、往日遍布大街小巷的鳳凰樹,會遺忘招惹台風的小葉桉,遺忘香透全城的扁桃樹和木菠蘿樹,以及我從未見識過的、生長在城頭的粗壯木棉樹。

    然而,錯雜廣布的衆多池塘、堤埂上颠颠頓頓的童年我還記憶猶新。

    那個蚊子成堆的奇特區域鑲嵌在繁榮街市間,是一塊塊天光澆鑄的明鏡,能容納各式倒影、霞煙、腐殖質,聚集日月的逆流,令往昔重現。

    當暮霭緩緩爬向一大片明亮水網,千百張灼爍的舊景從我眼前晃蕩着逐一掠過,組合成凝厚的時光碎塊,使人分不清昨天今天,難以确定自己究竟是個在暑期做夢的小孩,還是個忽遭憶念淹沒的忙碌成年人。

    某一刻,列車上方,恒星沉陷,暗空頻繁變幻着十七種黑色,遊動着久已滅絕的巨齒鲨。

    我一腔痛心的憤恨和傲世之情,滾沸的腦子塞滿不切實際的幼稚思想,從一座城市遷徙到另一座城市,從一個名為故鄉的地方走到另一個不是故鄉的地方,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把告别當作甜美的蜜糖,把距離當作一縷特殊的暖意。

     想當初,北京在一個星期内失去它萬年不倒的城牆。

    它們并沒有毀于戰火,而是毀于衆人建設一個新世界的雞盲症似的病态熱情。

    席卷全國的政治狂潮下,那座位于南方、由一位嘴闊可含拳頭的老軍閥定為首府的邊陲大鎮,也迅速抛棄自己的古老牆垣。

    其實這一圈磚土不甚雄偉,更不像京師的城頭那樣,可容三輛大卡車并行。

    但一位終年淚汪汪的老姑媽告訴我,半個世紀以前,垣樓兩邊長滿高大的木棉樹,每逢五六月間,季風灼熱,殷紅的木棉花便在市區上空怒放,把多雨的天邊映得發赤。

    如今城牆業已消失,隻剩下甯寂的日光頹垣。

    木棉亦不複存在。

    至于招牌式的鳳凰樹,幾乎全遭砍伐,理由是它們招來了數量驚人的毛毛蟲。

    歲月流逝,殘存的老樹樁嘲笑着因噎廢食徒有虛名的市鎮。

     很多年後,當我抵達南美洲西海岸,去尋找高居雲端的七座黃金城,當我頭上落滿星塵,胡須上沾滿霧水,步入黎明的暗影,走進迥遠而幽深的熱濕淩晨,敲開一扇扇陌生大門,沉重的行囊會裝載旅途的所有日日月月。

    坐下休息時,我将回憶起從前的諸多景象,回憶起某個難以記述的宏朗夏夜,回憶起在某座火車站看見一群民工肩扛碩大的蛇皮袋,沖向燈光璀璨的月台,追逐尚未停穩、半年之内必遭淘汰的綠皮火車。

    那一晚,我又冷又餓,把一卷《永世流浪的猶太人史》塞到屁股底下,感覺老天爺緊敲慢趕地催促我們受罪。

    飲盡苦酒的阿哈斯菲爾!在這靈魂出竅的時刻,在這災難的時刻,列車不再是列車,而是一長串能讓兩旁景物往後飛馳的鋼鐵魔盒。

    夜空明湛,好像一位蒼顔皓首的圓眼巨人在主持秘密會議。

    月光流入車廂,攪亂湖水似的實夢,盡情撫摩女人的蒼白大腿。

    乘客們不安分地扭來扭去,群盲摸象般探入深沉的睡眠。

    我耳機裡一遍又一遍播放那首怪誕的歌曲《二十四》,它異常舒緩、冗長,讓聽者迷醉并反噬其睡眠,宛如一道費解的謎語,宛如一個遲來的晚秋深夜,昏暗的露珠從枝頭樹杪慢慢滑落。

    時間正悄然推移。

    它奇妙的節奏越來越緊促,越來越複雜,最終變作使人癫狂的繁弦急韻。

    我是一隻音樂國度的隐棘鼠,正不知疲倦地鑽研各式各樣的聽歌訣竅,并努力調整呼吸,以防自己在席卷八荒的靜穆中太快失去理智。

     5 賣茶雞蛋的中年女人搖搖晃晃,跌腳絆手,走過擠滿熟睡者的通道,好比列車疲沓沓地穿越水汽朦胧的仲夏長宵。

    “茶雞蛋,賣茶雞蛋……茶雞蛋,賣茶雞蛋……”她聲音倦乏、冷淡,一邊吆喝一邊往下節車廂邁進。

    這個女人很高大,有一張死氣沉沉的苦瓜臉,眼睛始終望着某個她自己虛拟的遠端。

    座位上擠得滿滿當當的旅客,她連看都不看,更别說低下頭瞧一瞧在自己腳邊攤開的胳膊、肚子和腦袋了。

    我覺得,這個形孤影寡的村婦根本不打算把雞蛋賣給什麼人。

     “這麼晚了,”坐我斜對面的姑娘,沖苦瓜臉女人的哀愁愁背影嘟囔說,“誰也不會買茶雞蛋。

    ”她是被吵醒的,表情又沮喪又不耐煩。

    此刻,火車駛過一座大橋,跨越閃光的陰郁河谷,懸空的聲響以及窗沿飄忽無定的微弱亮斑使人感到心神不甯。

    那個睡眼惺忪的小妞,從事過很多滄桑的工作,久曆風塵,實力不遜于任何一名老虔婆,傳聞她正率領幾位同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