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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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頌詩産生水,死亡的精液産生火。

     ——《廣林奧義書》 一 按摩讓水火交融,大禅師說。

    最原初的粒子—他毫不掩飾地告訴我們—構成世界萬物,有時候是以一聲響屁的形式,有時候是以一場春夢的形式,自衆生體内滾滾往外奔湧。

     “通過按摩來提取它們,”男人雙手畫圓,結束神息的激烈運轉,拔去他與天地通聯的隐秘插頭,“難度不亞于從水中提取出火……” 時值春末夏初,大禅師也許尚未察覺,我們居住的瀛波莊園水太多,火太少,非常不利于修煉。

    遇到他那一年,本人已逃往遠郊,不僅丢開了空手套白狼的生意,連馬臉男死闆、催眠的授課也随之割舍,我扔掉日曆,朝眠夕興,埋首翻譯猶太人斐洛的不朽著作。

    此刻,濃黑在窗外流泛,好似一隻涼津津、濕乎乎的腹足綱動物。

    間或閃現一兩點熒光,沒準兒是久視那永夜之永暗所産生的幻象,沒準兒是我黑咕隆咚的内心冒起的微弱火星,沒準兒什麼都不是,隻能歸入未知的神秘王國。

    眼下,隔壁的瘋女人又躲在她卧房裡且笑且哭,自淫自浪,動靜不堪入耳。

    這個從風尚圈隐退的女模特會跳西班牙霍達舞和薩拉邦德舞,童年還接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如今卻形銷骨立,終日煙不離手,因殘酷的往事而瀕于崩潰。

    我總覺得她像一根大香腸,偶爾像一條柴瘦的癫母狗。

    女人經常不穿衣服在屋内走動,頭上别一朵枯萎的刺玖花,長發蓬亂似散尾棕,其飽經滄桑的裸體遍布斑痕,肋骨外戳,脊椎暴露,簡直慘不忍睹,當年她即使在節食成風的時裝界也享有雲上輕騎兵的美譽。

    應該說謎團還有很多。

    比如我們為什麼會住到一起,原委已很難追溯。

    或許她是我招收的房客,或許恰恰相反,我是她招收的房客。

    退一萬步,即使我們兩個神智還健全,要搞清楚這一點也頗不容易。

    根據該婆娘的說法,是好友委托本人照顧她,而另一個說法是好友委托她照顧本人。

    當然名目并不重要,反正說到底我倆誰也不照顧誰,乃至老死不相往來。

    最近,我經常在結構古怪的衆多房間裡迷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稿紙、短襪或茶杯,隻好克制住發狂的情緒,強壓怒火走到屋外,在無一亮燈的灰暗小洋樓之間亂跑亂逛。

    一幢幢外形怪異的别墅全都轟鳴不已,仿佛室内是一片汪洋,正努力往外抽水。

    我穿越黑魆魆的林蔭道,靈感欲來不來,經脈似通非通,不過,飄在半空的狀态很惬意,很懶散,令我既不願落回地面,也不願飛升成仙。

    必須說明,相比繁華的城區,此地極為荒僻,胡亂栽種着梣樹、枥樹、橡樹、樟樹、桦樹、枞樹、柞栎、榆梅及各類松柏,北邊是一座已經廢棄、無聲無息但不知為何仍在冒白煙的火力發電廠,南邊的學校空無一人,籃球架足球門鏽迹斑斑,破舊不堪的卡車随意停放。

    方圓十裡之内,定居的活人可能不超過五個,遊蕩的野狗卻多達三五百條,以緻遍地狗糞,有些屎橛子之粗大,令人震驚。

    用不了多長時間,這些野狗将演化成狼群,在我眼皮底下築狼窩,生狼崽,建立狼國。

    然而,瀛波莊園遭人遺棄,其實另有原因。

    扛起大包小包駕車離開的男男女女對此絕口不提。

     白天,這片衰敗、不倫不類、持續下陷的仿塞維利亞式住宅群,注定無果而終的幽靈小鎮,我最後的栖身之所,似乎永遠煙籠霧罩,遠遠望去猶如海市蜃樓中詭怪的碉堡。

    不知是由于偷工減料,還是由于招惹了神靈,總之,瀛波莊園的建築物大多滲漏嚴重。

    陰雨綿綿的秋天,呈八卦陣分布的六七百棟房屋會使人産生奇異幻覺,以為自己住在一個宏偉的水簾洞裡,加之門外妖風陣陣,因而很适宜龜縮避世者思考意志的洪流、生命的航船、靈性的舵手。

    我關上門窗,戴好耳機,全神貫注地投入緊張的腦力勞作。

    灌進頭顱的音樂裡同樣雷聲隆隆,雨聲淅淅瀝瀝。

    大禅師來此落腳之前,我肯定是受到女模特傳染,患上了精神層面的狂犬病,日日筆耕不辍,魂魄的漿液泛濫成災,繼而幾乎淹死在猶太人斐洛的《論天使基路伯》《論世界永恒性》以及《論亞伯與該隐的獻祭》那無止境的拟喻之中。

    作者以希臘哲學注釋耶路撒冷聖書,據說還如願以償,果真在老摩西身上找到了風燭殘年的柏拉圖。

     我們不是在養生,而是在養死,大禅師說。

    我倆走向盲人按摩館,行進在有形的光陰裡,那是凡間萬象的澎湃大海。

    頭頂的太陽已催熟時辰。

    不難猜想,這一刻,大禅師已達到無夢無眠之境界,正在默念禱詞。

     “春天、元氣、星星、衆天神、衆祭司,從東方升起,發熱,降水,贊頌……” 此時大雨初歇,雲團聚散不定,天地間光影駁錯,塵世好像是一個輕盈、透亮的巨型魔方,僅僅由明暗兩種正六面體組成,它們按照陽光的角度斜斜排列壘搭,不斷移動、切換、拼合、分散,迫使萬千事物皆服從其調控,整塊整塊的澄淨空間忽而失去色彩,忽而極盡鮮豔,分不清表象和實質。

    世界更因此平白無故增加了幾個維度。

    結果,我們不再受制于通常的物理規則,可以在大地上任意穿梭。

    于是你會看到,有個男人剛拐進遠處的街角,下一秒鐘又從你身邊走過,或者一位癟嘴縮腮的迂腐老先生橫跨馬路,踩過稀疏的花圃,随即恢複了青春,變成一名滿口白牙、笑容燦爛的壯小夥子。

     二 我第一次見到大禅師,是在七月中旬一個相似的黃昏。

    那天下午濕氣濃厚,夏空五彩斑斓,他肩挎一隻紮繩大袋子,滿身旅塵,獨自來到盲人按摩館,不動聲色地在門外逡巡。

    我跟平時一樣,從瀛波莊園出發,繞過一方遍栽鬼蓮的池塘,穿過廢墟般藤蘿密布、破敗不堪的售樓處,穿過一片蚊子成堆的樹林,再穿過茅草叢深處一塊滿是蚯蚓屍體的閑置網球場,然後沿着又空寂又冗長又坑坑窪窪的街道,走上五六公裡不見人煙的荒郊野路,最終才鑽進這個挺大的固定市集。

    從清晨到深夜,它始終鬧哄哄亂騰騰,活像一座專演淫蕩神戲的圓形劇場。

    午後熱風吹送,流動攤鋪環繞着幾個四通八達的桶形建築物輕輕擺晃。

    路人不停用粗話、蠢話和夢話互相緻意,他們周圍,整整一夏的窒悶被鋼筋水泥所吸收,到處亮得晃眼,如同白花花的鹽堿地獄,如同流言蜚語堆積而成的觀念地獄。

    在這座觸手繁多、鋪滿時間廢渣的潮汐市集内,長相或庸凡或出衆的主婦們注視着路過的少年,以驚人的速度一日日衰老而後魂歸西天,将醜容美貌傳給女兒,讓她們替自己守住位置,投入莫名其妙的劫數輪回。

    有人說這些個身處荒涼郊區的姑娘少婦,已紛紛受領囚徒的烙痕,因為大好年華正無情地流逝,而她們無所作為,眼睜睜望着本可用于縱情歡樂的時光越飄越遠。

    不過,别在意,興許這僅僅是酒色之徒、堕落之輩的陰險教唆,實際上跟你我一樣,他們很少有幸體驗想象中令人沉醉的銷魂一刻。

     按摩館外,終年能見到一名雙目無神、魂不守舍的水果販子,其心緒追随着前來刮痧拔罐推拿的客流而起起落落。

    有一次,我問他售賣的荔枝是什麼品種,此人回答: “高力士的眼淚。

    ” 他們愁慘的神情,暗示着難以言喻的苦楚。

    正是這種模模糊糊、欲說還休的情感,扼殺了曆史長河中許多個文明,故此可以視之為一場靜默無言的恢宏悲劇,它反複上演,世人站在舞台邊緣,從未向那夥水果販子投去真實的目光。

    你似乎在看他們,跟他們讨價還價,甚至聊一聊農學、風水學和營養病理學,然而,本質上他們是完全不可見的。

    這些人究竟姓甚名誰?打哪兒來?他們怎樣處理不再新鮮的、散發乙醇氣息的、位于生命線末端的深褐色水果?他們精通擦亮果皮的魔術,就像一支在人潮中泛舟的海洋部族,受植物世界的星圖所指引,載着五顔六色的水果追風逐浪。

    但是,無論如何,他們再也不可能恢複第一代偉大先賢的青春活力,根源不外乎生兒育女會使靈魂的純度越來越低,使精神的潛質越來越弱。

     其實,我知道,那個遲眉鈍眼、苦大仇深的果販是他們族群裡橫遭廢黜的倒黴王子,他暗戀按摩館前台的姑娘Z已有一段時日。

    毋庸置疑,愛上某個女人僅僅是其慘淡生涯的痛苦開端。

    這家夥隔三岔五便丢下水果攤子,跑去按摩,隻是為了跟那姑娘搭上兩句話,其理智苦于情欲的晝夜叮咬而陷入恍惚,無法自拔。

    衆多水果販子在各時代開展的戀愛歸根結底是同一場戀愛。

    這天傍晚,正好又是他們王子的夢中情人值班。

    她唇邊那顆讓果販們朝思暮想的黑痣異常耀眼。

    我來到服務台前,看見姑娘正在給一名穿淺灰色長袍的男子辦理貴賓卡。

    他兩手垂至膝蓋,個子高得離奇,腦袋頂到天花闆,故而彎腰駝背,仿佛肩頭壓着一副隐形的大棺材。

    該男子長了一顆獅子鼻,老猿猴似的眉毛十分滑稽,棕色皮膚,旁觀者不難感覺到此人筋骨勁健,肌肉堅硬似鐵。

    他毫無先兆地扭過頭來,好像打量一個白癡那樣打量我,令人渾身不自在,令人急欲掙脫一切束縛,擊碎一切拘囿,奮不顧身地沖上前去,結結實實踹他一腳,往他臉上吐唾沫,把他塞進臭烘烘的垃圾箱。

    我幾乎立即想到,當初耶稣進城傳播福音,就是因為這麼一道眼神才惹惱了法利賽人的。

    不消說,站在他身後的水果族王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然而我們絕對不可能預見到,自己将來會向他求教修行之術、悟道之方,聽他講解不滅不變的萬物本源,闡釋毗濕奴派神話、彌曼差派思想,以及《密乘書》精義外加商羯羅的吠檀多哲學。

     “請留下電話号碼。

    ”埋頭寫字的姑娘說。

     男人随便報了一串數字。

    僅憑直覺就可以斷定,他虛構的那部電話撥不通,但是,水果王子心目中無可比拟的按摩館西施顯然不太在乎。

     “請問姓名。

    ” “阇摩陀耆耶。

    ” 姑娘終于仰起她茫然、驚訝的漂亮臉蛋,意外地看到,門外盆栽的大波斯菊正競相綻放。

     男人放慢語速,試圖降低其舌頭彈動的華麗程度,但成效甚微。

    他銳利的眼光已慣于觀察那極為複雜、遙遠的事物,此時也不得不收回精神,應付這一窘境,度過他跨越國界線以來遇到的最大難關。

    他沉吟片刻,豎起一根手指,含含糊糊說了三個漢字。

    在旁人聽來,它們跟“大禅師”的發音極其相近。

     如今我知道,隻要他接受按摩,屋外肯定會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甚或突降冰雹。

    而當時我以為這是巧合,并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樓上樓下挂滿錦旗,稱頌盲人按摩師妙手回春,指掌生風,肉上雕花的功夫無與倫比。

    可這堆榮譽爛番茄的真正主人們不為所動,像一個個神靈走來走去,似乎并無實體,似乎完全處在另一個空間位面,其舉手投足緩慢、笨拙而又沉毅。

    他們見識過各種各樣的顧客。

    有人前列腺大似鴨梨,有人雙乳巨碩,有人肝髒移位四肢浮腫,有人因為疑難雜症的消耗而骨瘦如柴,還有人腹脹如鼓,顱腔積水,身體畸形,膚色泛藍發綠,腋下生長血管瘤,總之千奇百怪,觸目驚心。

    不過,盡管博識多聞,當這夥瞎子聽到大禅師說話,仍不約而同扭頭望向前台,層層白翳遮擋的眼瞳閃過難以捕捉的絲縷憂慮,或許是本能地感到恐懼,或許是猜測到此人絕不可等閑視之,當然他們根本就什麼也看不見。

     為了修煉按摩禅,你必須通曉梵學、魔學、征兆學、氣質學和祭祖學,如果還是個玻璃球遊戲大師,即鑽研過格律學、寓言學、辯論學、年代學、詞源學、數秘學、堪輿學、天文學、算學以及詩學夢學,那麼離證道又更近一步。

    不過,大禅師補充說,五花八門的知識、各類修養統統是鋪墊,是學走路的嬰兒搖搖晃晃邁出的第一步,是往我們腦殼的湯鍋裡丢入的第一塊老姜頭,離烹成美食還差得遠,換言之,更多時候根本就等于白學。

    所以說大禅師在對牛彈琴。

    他動靜兩忘的高深道境,又豈是我這樣的廢物、傻瓜能夠企及?不過,作為幻派經學的集大成者,他不凡的氣度和怪誕的姓名,已足以讓我畏怖。

    奇人必有異相!大禅師體形實在驚世駭俗。

    幸好,為其服務的左先生也相當魁梧壯實。

    這個老瞎子綽号左鐵掌,說一口王小波式的北京話,工作時打着悠長、舒緩的飯嗝,頭上梳着兩個鵝梨旋風髻,兩顆盲眼好像粉紅色活肉裡鑲嵌的冰寒蛋白石。

    他病态的愁郁、深藏不露的剛猛,在一個慈善的笑臉之下,如冰雪在驕陽之下悄悄化開。

     然而,僅僅一秒鐘後,我已顧不上觀察左師傅的詭異表情,因為給本人按摩的小個子手勁極重,兩條胳膊簡直像兩支部隊。

    他使用蠻力在我軀體各處刨坑,栽下蘿蔔、青椒與圓白菜,接着培土、施肥,澆灌以某種神秘的汁液。

    此人雖然是瞎子,我在他手裡卻無異于通身透明,骨架筋絡悉數浮現在他腦海之中。

    這個疾如風雷的盲漢将我當成一塊腌肉,一會兒泡進醋壇子,一會兒又泡進辣椒油壇子,進而泡進生石灰壇子、福爾馬林溶液壇子乃至稀硫酸壇子。

    他毫不留情地把我按到最深、最黑的存在底層,那裡又炎熱又擁擠又沉寂……大禅師的體驗則殊為不同,首先他已經領悟到,那個在按摩台上被捏來揉去的自我,不受束縛,不受侵擾,不受傷害,既無悲無歡,也無生無死。

    其次,根據他事後的教導,修道之人會依次看見床墊、枕頭、玻璃、大洞、閃電、煙霧、環形深淵。

    伴随儀式深入,天資優異者将感受到五大元素,即風、地、水、火、空的聚散流動,繼而體悟到人生四大宗旨,即法、利益、愛欲和解脫的循環交替。

    沉入黑暗之前,他将默誦: “永存不滅者,不粗,不細,不短,不長,不紅,不濕,無影,無暗,無風,無火,無空間,無接觸,無味,無香,無眼,無耳,無言語,無思想,無光熱,無氣息,無嘴,無量,無内,無外,無垢,無淨……它不吃任何東西,任何東西也不吃它……” 左師傅兩隻鐵手所施展的技法樸實無華,功力極深。

    大禅師很快便領略到,自己果然是一座九門梵城,又是一艘破船,憑空鑿開一個大孔。

    他已進入醒位、睡位、夢位之外的第四狀态,無名無色的超驗狀态,好去拜訪那位金光萬丈的造物主。

    哦,大梵天!活力充盈,威德無邊,超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