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朽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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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塞連沒有正式請假就跟着米洛擅自離隊;飛機正朝羅馬巡航飛行。

    這時米洛責備地搖搖頭,虔誠地噘起嘴唇,以教士的口吻告訴約塞連,說為他感到羞愧。

    約塞連點點頭。

    米洛又說,約塞連把槍挎在屁股上倒退着溜達,又拒絕再飛戰鬥任務,這是在給自己出醜。

    約塞連點點頭。

    這是對自己中隊的背叛,又讓上級感到難堪。

    他還把米洛置于一種非常不便的境地。

    約塞連又點點頭。

    官兵們開始發牢騷了。

    約塞連隻知道考慮自身的安全,而米洛、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前一等兵溫特格林這樣的人卻都在竭盡全力打赢戰争,這未免很不公平。

    飛滿七十次任務的人開始抱怨了,因為他們不得不飛滿八十次,于是就有了這樣的危險:他們有些人也可能會挎上槍,開始倒退着溜達。

    士氣越來越低落,這全是約塞連的過錯。

    國家正處在危險的邊緣;他膽敢行使自由、獨立等傳統權利,也就危及這些權利本身了。

     米洛唠叨個沒完,約塞連坐在副駕駛座上不住地點頭,努力不去聽他閑扯。

    約塞連滿腦子想着内特利的妓女,想着克拉夫特、奧爾、内特利、鄧巴、小桑普森、麥克沃特,還有他在意大利、埃及和北非見過的貧窮、愚笨、疾病纏身的人,這樣的人他在世界其他地區也聽說過。

    斯諾登和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也讓他良心不安。

    約塞連覺得自己明白了内特利的妓女為什麼認定他對内特利的死負有責任,為什麼要殺死他。

    她為什麼不該這樣?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她和每一個更年輕的人都有充分的權利為降臨在他們頭上的一切非自然的災難譴責他和每一個更年長的人;正如她自己,即使滿懷悲傷,也應當為降臨在她的小妹妹和所有比她小的孩子們頭上的種種人為的苦難而受到譴責。

    到時候總得有人出來擔當。

    每個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個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總得有人在某個時候站出來,設法打斷那條危及所有人的傳統習俗的可惡鎖鍊。

    非洲一些地方,小男孩仍然被成年奴隸販子偷去賣錢;那些買主把他們開膛破肚,除去内髒,然後吃掉。

    約塞連大為驚異,那些孩子竟然能忍受如此野蠻的犧牲卻沒有流露出絲毫懼怕和痛苦。

    他想當然地認為他們就是這樣堅忍地順從的,如若不然,他想,這種習俗肯定早就消亡了,因為無論對财富或長壽的渴望多麼強烈,他覺得,都不至于拿孩子的痛苦去換。

     他在搗亂,米洛說。

    對此約塞連又一次點點頭。

    他不是團隊裡的好成員,米洛說。

    約塞連點點頭。

    米洛告訴他,如果他不喜歡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管理大隊的方式,那麼得體的做法是去俄國,而不是在此興風作浪。

    約塞連總算忍住了,沒有指出如果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米洛不喜歡他在此興風作浪的方式,那麼他們全都可以去俄國。

    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直都待約塞連很好,米洛說;上次轟炸弗拉拉之後,他們不是發給他一枚勳章并提升他為上尉嗎?約塞連點點頭。

    難道他們沒有供給他飲食,按月發給他軍饷?約塞連又點點頭。

    米洛确信,如果他前去向他們道歉,收回他放出的話,承諾飛八十次任務,他們一定會寬大為懷的。

    約塞連說他會仔細考慮。

    這時米洛放下輪子,朝着跑道滑降下去,于是約塞連屏住呼吸,祈求平安降落。

    真是滑稽,他怎麼真的厭惡起飛行來了? 飛機降落後,他看到羅馬一片廢墟。

    機場八個月前曾遭轟炸,四周已圍上了鐵絲網,白色碎石鋪就的路面被推土機推成了平頂的瓦礫堆,堆在入口的兩側。

    羅馬鬥獸場隻剩下破敗的外殼,君士坦丁凱旋門已經倒塌。

    内特利的妓女的公寓已是滿目瘡痍。

    妓女們都走了,隻剩下那個老太婆。

    公寓的窗戶都被砸爛了。

    她身上裹着一層層的毛衣和裙子,頭上蒙着一條深色圍巾,坐在電爐旁一張木椅子上,雙臂抱攏,正用一隻破鋁壺燒開水。

    約塞連進門時,她正在大聲地自言自語,一看見他就開始嗚咽。

     “走了。

    ”他還沒來得及問,她就嗚咽道。

    她抱住胳膊肘,坐在那張吱吱嘎嘎的椅子上悲傷地前後搖晃。

    “走了。

    ” “誰走了?” “都走了。

    可憐的年輕姑娘全都走了。

    ” “去哪兒了?” “出去了。

    趕出去,趕到街上去了。

    她們全都走了。

    可憐的年輕姑娘全都走了。

    ” “被誰趕出去了?誰幹的?” “那些可惡的戴硬白帽拿棍子的高個士兵。

    還有我們的警察。

    他們拿着棍子來,把她們往外趕。

    連外套都不讓她們帶上。

    可憐的姑娘們。

    他們隻管把她們趕出去挨凍。

    ” “他們逮捕她們了嗎?” “他們把她們趕走了。

    就這麼把她們趕走了。

    ” “如果不逮捕她們,那為什麼要把她們趕走呢?” “我不知道,”老太婆抽泣道,“我不知道。

    誰來照顧我呢?現在那些可憐的年輕姑娘全都走了,還有誰來照顧我呢?誰來照顧我呢?” “一定有個理由,”約塞連固執地說,用拳頭使勁砸着手掌心,“他們總不能就這麼闖進來,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吧。

    ” “沒有理由,”老太婆嗚咽道,“沒有理由。

    ” “他們有什麼權利這麼做?”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什麼?”約塞連又驚又怕,當即僵住了,隻覺得渾身上下開始刺痛,“你剛才說什麼?” “第二十二條軍規,”老太婆重複道,上下晃着腦袋,“第二十二條軍規。

    第二十二條軍規說,他們有權利做任何我們不能阻止他們做的事情。

    ” “你到底在講些什麼?”約塞連迷惑而憤怒地抗議,沖她喊叫道,“你怎麼知道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到底是誰告訴你是第二十二條軍規的?” “那些戴硬白帽拿棍子的大兵。

    姑娘們在哭。

    ‘我們做錯什麼事了嗎?’她們問。

    那些大兵說沒有,還是用棍子頭把她們往門外頂。

    ‘那你們為什麼趕我們出去呢?’姑娘們問。

    ‘第二十二條軍規。

    ’那些人說。

    他們隻是翻來覆去地講‘第二十二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

    這是什麼意思,第二十二條軍規?什麼是第二十二條軍規?” “他們沒有給你看看?”約塞連問道,憤怒而緊張地跺着腳走來走去,“你都沒叫他們念給你聽?” “他們不需要給我們看第二十二條軍規,”老太婆回答道,“法律說他們不需要。

    ” “什麼法律說他們不需要?” “第二十二條軍規。

    ” “哎呀,真該死!”約塞連痛苦地喊道,“我敢打賭,它根本就不存在。

    ”他停住腳步,愁悶地環顧了一下房間,“老頭在哪兒?” “不在了。

    ”老太婆悲傷地說。

     “不在了?” “死了,”老太婆對他說,極為哀痛地點點頭,手掌朝着腦袋按了按,“這裡破了。

    前一分鐘還活着,後一分鐘就死了。

    ” “但他不可能死了!”約塞連叫道,固執地想要争辯。

    可他當然知道那是真實的,知道那是合乎邏輯因而是真實的:那老頭再次和大多數人走在了一起。

     約塞連轉身出去,步履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