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随軍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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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了。

    牧師的妻子是個矜持、嬌小、和藹的女人,年齡三十多歲,膚色黝黑而極有魅力,她的腰肢纖細,目光安靜而聰穎,雪白的牙齒尖尖細細的,一張娃娃臉又活潑又小巧。

    他老是忘記孩子們的長相,每次拿出他們的照片,總覺得是第一次看到他們的臉。

    牧師就這樣愛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們,熱烈而無法遏制,弄得他常想無助地癱倒在地,哀哭悲歎,就像被抛棄的殘疾人。

    他常常生出一些牽涉到他們的恐怖幻想,一些可怕、醜惡的預感,想着他們不是得了重病就是出了意外,他被這些念頭無情地折磨着。

    他沉思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尤因氏瘤或白血病之類可怕的疾病;每周他都兩三次看見他的新生兒子死去,因為他從沒教過妻子如何止住動脈出血;他眼睜睜地看着,在淚流滿面、癱軟無力的靜默中,看着他全家人一個接一個在牆根插座旁觸電而亡,因為他從未告訴過她人體是可以導電的;幾乎每天夜裡他都看見熱水鍋爐發生爆炸,那兩層樓的木房子燃起熊熊大火,他們四個全都葬身火海;恐怖、無情、惡心的細節曆曆在目,他看到他可憐的愛妻那整潔嬌弱的身軀被一個醉酒的白癡司機撞到了一座房屋的磚牆上,壓成了黏乎乎的肉泥,又看着被吓得歇斯底裡的五歲女兒被一個頭發雪白、面目和善的中年紳士領着離開那可怖的現場。

    那人驅車帶她來到一個廢棄的采沙場,一到那裡就一次接一次地奸污她,再把她殺害,而來照看孩子的嶽母從電話上得知他妻子的慘禍,當場就心髒病發作倒地而亡,留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在房子裡,慢慢饑餓而死。

    牧師的妻子是一個甜蜜體貼、善于撫慰人的女子,他渴望能再次輕觸她修長臂膀的溫暖肌膚,撫摸她光滑的黑發,聽聽她親切、安慰的嗓音。

    她是一個比他堅強得多的人。

    他每周給她寫一封簡短而平實的信,有時兩封。

    他成天都想着給她寫情書,在數不清的信紙上密密麻麻擠滿他熱切的、放蕩不羁的告白,他謙卑的崇拜和需要,以及人工呼吸如何實施的詳細說明。

    他還想自哀自憐地向她滔滔不絕傾訴他難耐的孤獨和絕望,又要囑咐她千萬不要把硼酸或阿司匹林放在孩子們夠得着的地方,過馬路的時候一定要看紅綠燈。

    他不想讓她擔心。

    牧師的妻子直覺豐富,溫柔,充滿同情心又易起共鳴。

    幾乎不可避免地,他與妻子團聚的白日夢總是以鮮活的做愛動作收尾。

     牧師覺得最虛詐的就是主持葬禮,如果說那天樹上的幽靈是一次顯現,是上帝在責難他行使職責時内心的亵渎和驕傲,那麼他一點也不會感到驚訝。

    在死亡這樣一個可怕、神秘的場合,假充莊重、故作悲傷、僞稱對死後之事有超自然的知識,似乎是罪過中之最可恥的。

    他清晰地回想起——或者幾乎深信自己清晰地回想起——那天在墓地的情景。

    他仍然能看見梅傑少校和丹比少校嚴肅地站在他的兩旁,像兩根斷殘的石柱;能看見幾乎就是那天那麼多的士兵,他們所站的幾乎确切的位置;能看見那四個一動不動倚着鏟子的人、那令人厭惡的棺材和那一大堆松軟的、紅銅色泥土,還有那廣漠、靜谧、深邃而壓抑的天空,在那一天竟怪異地空曠而湛藍,幾乎是帶着惡意了。

    他将永遠記住這些情景,因為它們是曾經降臨在他身上的最奇異事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事件也許是奇迹,也許是病态的臆想——就是樹上那個裸體男子的幻象。

    他怎麼解釋呢?它不是曾經見過或者從未見過的,也肯定不是幾乎見過的;無論是既視感、未視感還是殆視感,都沒有足夠的彈性将它概括進去。

    那麼,它是鬼嗎?是那個死人的靈魂?是天國的使者還是地獄的走狗?要不然,這整個怪誕的插曲隻是他自己病态的想象臆造出來的?他的心智敗壞、大腦腐爛了嗎?樹上真的有一個裸體男人——其實是兩個,因為第一個來了不久就跟着來了第二個男人,此人蓄着紅褐色小胡子,從頭到腳包裹在一件不祥的深色外衣裡;隻見他順着樹枝,儀式般地向前彎下腰,遞給第一個男人一隻棕色高腳杯,要請他喝什麼——這種事情在牧師腦子裡從未出現過。

     牧師非常誠心地想幫助人,卻從來沒能幫助過任何人,甚至包括約塞連——當時他終于下定決心冒險行事,偷偷去找梅傑少校,打聽一下卡思卡特上校飛行大隊的人是否真的如約塞連所說,被迫比别人飛更多的戰鬥任務。

    這是一個大膽、沖動的行動,牧師決定這麼做之前,又跟惠特科姆下士起了争執,随後他就着水壺裡的溫水吞下一根銀河牌、一根露絲寶貝牌巧克力棒,權當一頓毫無樂趣的午餐。

    他步行去找梅傑少校,這樣惠特科姆下士就不會看見他離開。

    他悄無聲息地溜進樹林,直到林間空地中的那兩頂帳篷被遠遠抛在後頭,于是跳進了那條廢棄的鐵路壕溝。

    在裡面腳步要踏實些,他順着那些陳舊的枕木匆匆走着,越來越覺得怒氣難消。

    那天上午他接二連三被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威逼、羞辱。

    他必須讓自己受到一些尊重!他纖弱的胸脯很快就透不過氣來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前進,隻差沒跑起來,因為他害怕一旦慢下來,他的決心就可能動搖。

    不久,他看見一個穿軍服的身形在鏽蝕的鐵軌間朝他走近,他立刻手足并用爬出了壕溝,蹲在一片稠密的矮樹叢中,随後他發現一條小路蜿蜒進入陰暗的森林深處,于是順着這條狹窄而雜草叢生的青苔小路,朝既定的方向疾行而去。

    這一路走得更艱難了,但他抱定同樣的不顧一切的堅強決心,一路跌跌撞撞隻顧往前沖,沒有遮護的雙手被攔路的頑枝紮得生痛。

    終于,灌木和高大的蕨類植物在兩邊分開了,他蹒跚地經過一座橄榄綠軍用拖車房,那拖車房安置在漸漸稀疏的草叢裡清楚可見的煤渣空心磚上。

    他繼續前行,又經過一頂帳篷,外面一隻明亮的銀灰色的貓在曬太陽,再經過另一座煤渣空心磚上的拖車房,最後闖進了約塞連所在中隊的那塊空地。

    他的嘴唇上出現了一滴鹹鹹的汗珠。

    他沒有停步,徑直穿過空地大步走進中隊部辦公室。

    裡面一名瘦骨嶙峋、彎腰駝背的參謀軍士前來迎接,他長着高高的顴骨,一頭長長的非常淺淡的黃發。

    他客氣地告訴牧師:隻管進去好了,因為梅傑少校出去了。

     牧師向他微微點頭以示謝意,然後順着辦公桌和打字機之間的通道,獨自走到後面的帆布隔間。

    他彎腰進了那個三角形入口,發現自己來到了一間空空的辦公室裡。

    身後那扇活闆門關上了。

    他喘着粗氣,渾身大汗淋漓。

    辦公室依然是空蕩蕩的,他似乎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

    十分鐘過去了,他闆着臉不高興地四下張望,牙關緊咬,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忽然想起參謀軍士的原話“隻管進去好了,因為梅傑少校出去了”,于是一下子松弛下來。

    這些士兵在搞惡作劇!牧師驚慌地從牆邊縮了回來,苦澀的淚水湧上了雙眼,顫抖的嘴唇不覺發出一聲哀傷懇切的嗚咽。

    梅傑少校在别處,于是另一間屋子裡的士兵便把他當成了無情捉弄的笑柄。

    他幾乎能看見他們等在帆布牆的另一邊,期待地聚成一團,像一群貪婪、垂涎欲滴而無所不食的猛獸,粗野地歡笑着、嘲諷着,隻等他再度露面,就兇殘地向他猛撲過去。

    他為輕信而暗中咒罵自己,慌亂中真希望能有一副面具或者墨鏡,加上一撮小胡子什麼的,好僞裝一番,要不然就擁有卡思卡特上校那種強力、低沉的嗓音,以及寬闊、強健的肩膀和肱二頭肌,這樣他便可以無所畏懼地走出去,以傲慢的威勢和充分的自信,把那幾個惡毒的迫害者徹底鎮住,讓他們全都畏縮不前,悔恨而膽怯地悄悄溜走。

    他缺乏面對他們的勇氣,唯一的出路就是窗戶。

    這條路沒有阻攔,于是牧師從窗口跳出梅傑少校的辦公室,迅速繞過帳篷的拐角,縱身跳進鐵路壕溝躲了起來。

     他弓着身子急忙溜走,故意扭曲着臉,裝出淡淡的、友善的笑容,以防萬一被人看見。

    他剛看到對面有人向他走來,就立刻離開壕溝往森林裡跑,再狂奔穿過草木淩亂的森林,好像後面有人追趕,而他的雙頰因為感到丢臉而火辣辣的。

    他聽見四面八方響起狂野、震耳的嘲笑聲,模糊瞥見後面遠處的灌木叢和上方高處茂密的樹葉中,許多邪惡的帶着醉意的臉正沖他得意地假笑。

    他感到肺部一陣陣強烈的灼燒般的劇痛,隻得慢下來,一瘸一拐地走。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