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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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這是常用的詞語,我原來跟普通人一樣使用它,但是從來沒有賦予它真正的含義。

    在我看來,這個概念完全沒有必要。

    我贊同傳統道德範圍内的準則是為别人。

    我隻是在這種意義上認同:比如說某個革命政權赢得了勝利,他們要求改變這種規則,然後征求我的意見,這個時候我或許會勸他不要這麼快就将原本根深蒂固的規則改變。

    雖然我認為這種規則是随意設定的,但我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規定對某些人來講方便實用。

    可我在處理與自己相關的事情中完全不會考慮這些。

     (扪心自問,若是我建立某種規則,那該建立怎樣的生活規範呢?我不僅沒有足夠的充裕時間,也沒有那個精神考慮。

    我确信我會采用某種彈性手法:“隻要對我的生命有利,對我的發展有用的都是屬于善的,隻要是阻礙我的生命和發展的都是屬于惡的。

    ”那麼,我現在要做的隻是對于我的“生命”和“生活發展”做定義就好了。

    但我不願意這樣做。

    ) 老實說,那些目睹過我生活的人,例如說雅克或說菲力普,他們一般不會注意到我對自己的原則,是完全自由寬容的。

    這是由于在我的言行舉止中,我總是能很容易就融合進大家認為的“道德”“正直的人的道德”之中。

    但是有很多回,毫不誇張,在我一生當中至少有三四次,我會覺得生活或者工作中一些重要時刻,我的解脫并不在理論之中。

    我的一生中,至少有三四次突然被領到這個平時不會流行的狀況下,在這裡沒有理性,第六感和沖動起決定作用。

    這是一個暢通安詳,卻也極其混亂的領域,我在這裡感到特别孤獨。

    有力量和自信,是的,我突然覺得自己正逐漸靠近自信。

    (這句話很難接下去。

    )或者說是在靠近上帝,靠近最純真的道理。

    (大寫的道理)。

    的确是這樣,我最少有三次,有意并且毅然地違背了大多數人堅持的道德規範。

    我沒有絲毫悔恨,我今天想起來也無所謂,沒有一絲的後悔。

    (我可以說自己從未後悔。

    不論我的思想或者行為是怎樣的,我都覺得他們是表現我本質的自然表現。

    我覺得他們合情合理。

    ) 今天晚上,我覺得自己的心情特别适合寫東西,思緒清晰。

    就算我明天會以難受作為代價也沒關系。

     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然後長時間地思考着周圍的所有事物。

     我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對于一般的人(就是在他們的生活中, 一般不會讓自己觸犯公認的道德标準),是什麼在束縛他們呢?因為那一群人中,沒有一個人會想過去做公衆認為的“不道德準則”。

    當然了,我不是指那些教徒,他們用深刻的宗教理想和哲學理念,戰勝惡魔帶來的圈套誘惑。

    那除此以外的其餘人,剩下的那些人是什麼在束縛他們呢?是害怕?是尊重人情世俗?是擔心别人說閑話?是害怕預審法官?還是害怕他們在生活或者交友的過程中遭受的後果?顯然,這些因素都占一部分。

    這些阻礙對很多人看來都很強大,無法跨越。

    不過,這些阻礙都是物質方面的。

    若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方面或精神層面的阻礙,那麼大家都會覺得,人們就算擺脫了宗教的枷鎖,也會因為害怕警察或者臉面問題就規行矩步。

    所以,人們覺得任何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一旦受到了誘惑,環境隐秘,那他絕對有可能不受到責罰,那他會立刻受到引誘揚揚得意地做壞事。

    所以說,沒有可以束縛沒有宗教信仰的人的“道德”準則,對于不相信有上天法則,不相信有宗教或者哲學理想的人,沒有任何道德準則可以束縛他們。

     順便說一句:這樣好像就贊同了某些人的觀點,認為道德的意識(我們自發地辨别能與否,好與壞的标準)是繼承古代宗教道義,被先人接受并且殘存在現代人身上,如今成了我們的性格。

    的确如此,我贊同這一點。

    但我覺得這樣的道理忘記了上帝也是一個人類的假說。

    因對于善惡的區分,是人們創造以後給予上帝,使之成為一個崇高的準則,而非上帝可以強加在人們身上的。

    如果對于善惡的區分來自宗教,那就是人們将善惡的劃分準則強加在了上帝身上。

    所以,這種對善惡的劃分是人們自身持有的。

    這種劃分在人們精神上的根深蒂固,以至于大家覺得這種劃分準則是至高無上的。

     這該如何處理呢? 四點。

     備注還沒有寫完就感到無比疲倦。

    接連睡了兩個多小時才好些。

    這是日記本的效果,同樣歸功于自己對哲理的熱衷。

     我已經忘記了當時要寫什麼。

    “如何處理?”是啊,如何處理呢?我雖然想起了一點,但還是不能将思緒連接,道德意識和根源情況為何不屬于社會習性的殘留呢?(或許這是我依照自己的需求胡謅的一個家喻戶曉的解釋。

    不要緊,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

    ) 我丢棄道德意識的起源是上帝安排的看法,這也就證實了我的推斷是正确的:起源來自人們的過去,這是我的骨髓之中社會習性的殘留根深蒂固。

    這是古代人類群體為了建設集體生活,改善社會關系從而得到經驗殘留,維持治安制定的規定殘留。

    我很開心可以認清這種道德意識讓我覺得很吸引人。

    (這種區别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從它給我們下達的命令來看,雖然它常常是荒誕的,但我還是不斷順從它的指引。

    甚至在理性都無法解決的時候依靠它的指引做出選擇,它讓最聰明的人做出用理智考察也不能辨别的正确行為。

    )我還是會認為,它就是人類這種社會動物的基礎的本性殘留,這種本性經過多年的傳承依舊在人們身上殘留,人類因這種本性殘留而完善。

     八月十五日,在花園裡 美好的日子。

    晚禱鐘聲。

    環境中充斥着節日氣氛。

    不論是天空、鮮花,還是耀眼陽光下顫動的地平線都氣勢洶洶。

    我想要召喚災禍,破壞這種美好的世界!不行,我隻希望逃避這一切,躲避痛苦,為了經受痛苦而自省。

     德皇和軍隊領導參與了在斯巴【注:比利時城市,有溫泉。

    】舉行的重大軍事會議。

    瑞士報紙上僅用三排文字報道,但是法國報紙上完全沒有提及。

    也許這一天是個決定性的時期,它會改變戰争情況,小學生以後可以在書本中了解到這個事。

     戈瓦朗說現在奧爾賽港灣的那群人中,有很多人都斷言說今年冬季會結束戰争。

     戰報上沒有重大新聞。

    大家都在等待,就如同暴雨前的悶熱讓人感到壓抑。

     晚上,十點鐘。

     剛剛重溫了一遍昨天晚上辛苦寫下的日記。

    不知不覺中寫了那麼多張紙,讓我感到既詫異又不快。

    我的缺陷在這表現得太多了。

    (不論如何,人類那些可悲的詞語是感性,而非理性的!) 給讓·保爾: 親愛的孩子,你不要拿病人的言語混亂來評判昂圖瓦納伯伯。

    在思想意識的迷宮中,昂圖瓦納伯伯總覺得很拘束:剛走一步就會迷失方向。

    我曾在路易大帝中學預備哲結業考核的時候(這是唯一一次我考了兩次才成功的考試),有的時候,我一連幾個小時,就如一名四肢發達的壯漢吹泡泡一般,不斷經受着煎熬。

    我發現,面對死亡的時候我也無法改變這種氣質。

    就算在我即将死去也無法改善抽象思維無能的情況! 快到半夜時分。

     我并不讨厭維尼寫的這本《日記》,可是我的注意力總是不能集中,書本從手中滑落。

    長期失眠讓我神經緊繃。

    我想到了死亡,生命的短暫和人的渺小,頭腦十分混亂。

    每次想這些問題,就會遇到瓶頸無法解脫:“為的是什麼?” 我這種掙脫所有道德枷鎖的人,到底是為什麼過完這一生的呢?我想起了原來作為醫師的生活,為了病人我犧牲自己的全部,我極端戰戰兢兢地完成自己的職責。

     (我當初決心要躲開這種須有特殊的先天素質和才華才能解決的問題,也許這并不是最好的解脫辦法。

    ) 不顧利益的情感,忠心,職業道德。

    這些是為什麼? 母獅子為什麼甯願被殺死也不願意離開它的小獅?含羞草為什麼要折起葉子?白血球為什麼會有阿米巴樣運動?金屬為什麼會被氧化?諸如此類。

     不為了什麼,就是這樣。

    說出這個問題,即是希望得到一個答案,這就已經陷入了形而上學的圈套當中。

    不對!我們需要承認認識事物的局限性。

    (勒當泰克【注:勒當泰克(1869—1917),法國生物學家。

    】等人就是這樣。

    )最聰明的辦法就是不要問“為什麼”,接受“怎麼樣”的答案。

    (但是回答事物“怎麼樣”已經夠費事了!)首要是不要天真地希望所有的問題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那我也不要自己跟自己解釋了。

    好像我是始終如一的。

    (我一直都這樣覺得。

    是蒂博家族特有的傲氣嗎?還是說這是昂圖瓦納特有的自負。

    ) 但是,在一切可能的态度中,隻能采取這一個:采用道德準則,但不被它欺騙。

    允許熱衷秩序,渴望秩序,不能讓秩序成為道德實物,但也不能忘記,這個秩序隻是集體生活中的一個實際需求,是得到重要社會福利的一種條件。

    (我寫“秩序”二字,是為了防止寫出“善”字。

    ) 感覺自己正在遵守秩序,但完全不了解自己服從的準則,這永遠是一個讓人煩惱的問題!我堅信終将有一天可以尋到答案。

    如今,我已經注定在沒有了解自己和世界以後就離開人世了。

     擁有宗教信仰的人會回應說:“這很容易。

    ”但對我來說并非如此! 十分疲憊,但又難以入眠。

    使用一切可能的辦法休息,但腦子裡滿是胡亂的思緒,無法入眠。

    兩種情感的相互沖突,這就是失眠給人的最大折磨。

     一個小時,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腦子反複思考:“我身為醫生向來積極樂觀,現在不應死于懷疑和否定。

    ” 我的積極。

    我曾經的積極生活。

    也許當時沒有注意,但現在這點特别清晰。

    這個愉快直覺和積極自信一直鼓勵我,支撐我。

    我覺得這個樂觀精神的源頭是科學,并且在當中獲得養料。

     科學不僅是單純的認識,它希望和宇宙相調和,與它要探究規律的宇宙相協調的願望。

    (遵循這條道路的人一定會達到奇妙境界,要比宗教給人帶來的奇迹更加廣袤,更加動人心弦!)依靠科學,人們會深刻感覺到和大自然、自然規律保持接觸,和諧統一。

     這是一種宗教情感嗎?這個詞語讓人心生畏懼,但這是為什麼呢? 仁愛慈善,期望與信仰。

    我反對曾經韋卡爾神父跟我說他在實行的三超德【注:天主教的三超德,是信、望、愛,即文中的信仰、希望、仁愛。

    】。

    我勉強承認愛與希望,但是我不接受信仰。

    可是,如果今天要我解釋為什麼可以堅持十五年的持續熱情,解釋這種堅強自信的根源,可能我得到的答案會更加接近信仰。

    到底信仰什麼呢?便是堅信生命有增長的可能性,并且無窮無盡地增長,相信宇宙萬物不斷地向更好的方向發展。

     這難道就是無意識的“目的論者”?這也不要緊,但重要的是,我不允許自己有其他的“目的性”。

     八月十六日 發燒,呼吸困難,噓聲更大。

    好幾次不得不動用氧氣。

    起床以後依舊留在樓上。

     戈瓦朗拿着最新的報紙來看我。

    他始終堅信冬天會結束戰争,并且巧妙而有力地幫他維護自己的想法。

    他真是一個好奇的家夥。

    我很喜歡聽他說一些讓人欣慰的話。

    他兩隻眼睛間距很短,長長的鼻子,臉龐向前突起如同獵兔犬一般,總帶着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

    他劇烈地咳嗽,不斷咳出痰。

    他跟我說自己的工作就跟苦役一樣。

    其實待在亨利四世學校教授史學應當是一個有意思、有價值的職業。

    他向我說到在高等師範學校的學習情況。

    他喜歡用貶低别人,批評他人來體現自己的正确。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華而不實,或許是太多聰明的原因,這樣的聰明讓人覺得他自作聰明,冷淡高傲,心胸狹窄。

    所以經常很機智。

     機智?機智有兩種類型:一種是言語中表現得機智(菲力普),一種是說話方法表現得機智。

    戈瓦朗言語中無法表現機智,于是他的機智都是外表的,這種人說話的時候總會加強最後音節,聲音抑揚頓挫,會做些有趣的動作,言語有時會簡略,或者說得晦澀難懂,眼睛閃耀着狡猾的光芒,句句含有它意。

    如果将菲力普的話重複一遍,便會覺得話語依舊巧妙,一針見血。

    反之戈瓦朗的話顯得索然無味。

     八月十七日 呼吸越發艱難。

    通過X光,從屏幕可以看到,就算做深呼吸,橫膈膜也沒有輕微的運動。

    巴多爾放三天的假。

    我覺得身體不适,但也沒有辦法。

     八月十八日 白天難受,晚上更加煎熬。

    巴多爾不在醫院,馬才為我的病情采取新的治療措施。

     八月十九日 接受新治療,讓我疲憊不堪。

     八月二十日 今天早晨感覺異常好。

    昨晚打針以後足足睡夠五個多小時才醒來。

    看報紙。

     晚上。

     一個下午都感到困頓。

    馬才很開心病情能被控制了。

     苦苦思念拉雪爾。

    如此沉溺于記憶當中,難不成是衰竭的兆頭?在我精力充沛的時候一般不會回憶過去,那對我來說沒有一點影響。

     給讓·保爾: 道德,在道德的日子裡。

    所有的人都需要認識到自己的責任,承認責任具有的本質與局限性。

    人生中一直持續增多的個人經曆和不斷的探究下,依照自己的估算去選擇個人的行為和意識傾向,持之以恒地遵守綱紀法規。

    在相對和絕對,在可以實現和希望兩者間動搖,在我們關注真實的前提下,我們也不能忘記聽聽内心最真實的聲音。

     我們不要畏懼犯錯,不要畏懼對自己的反複否認。

    我們要認識到自身缺陷,更進一步了解自己,認識到自己的責任。

     (歸根結底,人隻對自己負責。

    ) 八月二十一日,早上 報紙上刊登了英國軍隊停滞不前,雖然每個地方都有一點進展,但我們也沒能向前推進。

    (如戰報上記載的那樣,寫“一點進展”。

    但我清楚對于那群人來說,戰場上的“進展”代表什麼:炮轟下,在戰壕裡匍匐,戰地救護所滿是傷兵。

    ) 我起床接受診治,過了一會兒想要到樓下去吃午餐。

     夜裡,在微弱燈光的映照下。

     我希望小睡一下。

    (昨天夜裡,我的體溫差不多穩定在37.8℃上。

    )可是一整晚都無法入眠,甚至一點困意都沒有過。

    現在,天快亮了。

     然而,一晚上都溫暖舒适。

     八月二十二日,早上 昨天夜裡突然的斷電讓我沒有辦法寫筆記。

    我希望能記錄流星劃過天際的夜。

     淩晨一點的時候特别熱,我起身拉起百葉窗。

    躺在床上,我透過窗戶看着夏季深邃的黑色夜空,它是那樣地美麗。

    大量的流星劃過就像是漫天炸開的榴霰彈,彈火向四周擴散開去。

    我想到在一九一六年八月的每個晚上,我在馬雷奧庫的交通壕中看到英軍的炮火與劃過的流星在空中交相輝映,如同天堂裡絢麗的煙花。

     我忽然想到(這絕對沒有錯):一名善于依靠想象生活在宇宙之中的天文學者,臨死的時候應該比普通人少受折磨。

     我想了這些很長時間。

    看着一望無垠的天際,每次當我們改進天文望遠鏡讓它可以看得更遠以後,總會發現天空還有更多的還沒被發現的境界。

    這是一個甯靜的夢。

    在沒有盡頭的空間裡,雖然太陽的體積極大,我估計它都比地球大上一百萬倍,但它在宇宙當中還是微不足道的一個。

     銀河是由太陽和無數的星球組成,但在它的周邊,是幾十億顆行星,雖然相隔數億公裡,但依舊以它為中心運轉!在這些天體當中,無數個未來的太陽一定會在這裡産生!天文學者通過計算得到,這幾十億的星體不算什麼。

    雖然人類在無垠的宇宙中,能夠探測到的滿布和顫動的輻射,星際引力(可是這些我們都不知道)的太空,這隻是冰山一角。

     才寫到這裡,想象力就開始動搖。

    這種暈眩讓人舒适。

    今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以一種平和且漠然的态度思考死亡。

    擺脫苦惱,與我瀕臨垂危的身體不相幹了。

    我是一個渺小,而且沒有任何價值的物質微塵。

     我決定以後每天晚上都這樣觀看夜空,以達到這樣的平和情緒。

     而現在,天已泛白,又開始了嶄新的一天。

     午後,在花園裡。

     我心懷感恩地打開日記本。

    這個日記本從未像今天這樣适應我想要脫離“幽靈”的目标。

     我還未從昨晚美麗的夜空中走出來。

     人這個生物體,相互之間是一個封閉的個體。

    大家都是以一個點為中心繞着圈,從未碰撞,也從未融合。

    每個人過着自己的生活。

    自我封閉的孤寂之中。

    他們擁有自己的皮囊,來來回回,在世上生活一段時間以後又從世上消散。

    在世界上,人們的誕生同時意味着相同的死亡。

    一秒六十名,一個鐘頭有三千多名,一年就有三百萬名!深入了解并且實現這個規則的人,他真的可以和原來一樣,自私自我,而且為個人的情況喜怒哀樂嗎? 六點。

     今天我感覺自己在天空飛翔,整個身體都輕飄飄的。

    感覺一個有生命的物質微塵,完全認識到了自己的不值一提。

     在巴黎,澤蘭熱帶着他的好友讓·羅斯當【注:讓·羅斯當,生于1894年,法國生物學家。

    】過來度過的那一夜,我們進行了一次振奮人心的談天。

     人在這一望無際的宇宙中所處的地位是奇特的。

    現在我能像當出羅斯當談話時一樣看得清楚。

    那個時候羅斯當用尖銳清晰的聲音跟我們讨論人,他的言語間既有學者的精确、仔細,又有詩人的鮮明形象和熱情。

    現在的我靠近死亡,使得他的思想産生了一種獨特的吸引力。

    我誠懇地思考,我真的可以從中找到治療苦痛的良藥嗎? 我打内心反對形而上學的思想。

    在我看來,虛無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楚。

    我害怕它,于是自然地拒絕靠近,但我完全不想否定它,不想在荒謬的期待中找到庇護之地。

     我從未覺得自己像現在這樣微小。

    但這也是個神奇的事情!我似乎在身外以第三者的角度看着自己這個分子的巧妙的組合,在某一個時期,這還是我。

    我似乎可以看見在身體裡奇妙的生物反應,這三十多年裡,它在我身體中的幾十億細胞間不斷穿梭。

    不知不覺中,在我大腦皮層的細胞中開始生物反應和能量的轉換,正因如此,我可以開始寫作、思考我的思想和意識。

    我為自己的這種精神活動自豪,這是在我思想控制外的組合,但這是不穩定的自然形式,隻要讓細胞窒息,那這種現象就會永遠停止了。

     晚上。

     再躺回床上。

    平和、思路清晰,甚至有些激動。

     接着思考個人,思考生命。

    想着自己在這個世界中成長,真的是又驚又喜。

    我仿佛可以看見在千百萬世紀裡,人們的每一次發展進程。

    這種無法解釋的偶然生物組合,是從人類發源時便有了。

    可能在某一天,某個地方,它們由大海底部或是石灰岩層中發源,轉化成生物體的最初形态,慢慢産生意識,最後成為這種可以構思次序,理智準則和公正的奇特生物,直到笛卡爾,然後是威爾遜。

     這個觀點讓人激動,不管怎麼說都是符合情理的:原本除人以外的某些生命體,将慢慢發展成為比人類更加高級的形态,但由于宇宙災難爆發,那些生命體被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作為食物鍊最高層的當代人,能經曆風雨直到現在,這多麼奇妙啊!雖然經過無數次的闆塊漂移,但還未滅亡,可以逃過自然的無目的浪費,這難道還不神奇嗎? 但是這個奇迹會持續多長時間呢?人類會朝着怎樣無法躲避的結局發展呢?人類也會同三葉蟲、巨蠍,以及我們熟知但已不在的浮遊生物和爬行動物那樣,然後被人記得曾經存在過嗎?人們是否可以再次逃脫災難,在這片土地上持續生存,持續發展嗎?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一直到太陽變涼,不再轉動,不再為人類提供熱量和生命力?人們在滅亡之前會進展到什麼時候呢?想起這些真讓人頭疼。

     會到什麼地步? 我無法贊同有這樣一個人類占有特殊地位的宇宙計劃。

    我在大自然中看到了太多與之矛盾的事,不能認同原有和諧的看法。

    沒有哪一個上帝會回應人們的詢問和呼喊。

    人們獲得的答案都是他自己的内心想法。

    人類世界是自我封閉,有範圍限制的。

    人們唯一的雄心壯志就是在自己這個狹小世界滿足自己的一切要求。

    這個空間對于人們的渺小而言顯得廣大,但與廣闊的宇宙相比又顯得渺小。

    科學會滿足于這種渺小世界嗎?能讓人們在發現自己的渺小以後還能保持平穩與開心嗎?科學作用那麼大,很有可能發生。

    它可以讓人類接受先天的局限。

    接受人類誕生的偶然性跟人類微小的思維模式。

    它可以讓人們持續性地感受到今晚這種平和,能夠以近乎安甯的态度去審視等着我的虛無,會吞沒一切的虛無。

     八月二十三日 這一覺睡得比以往的時間都要長,而且睡得很沉。

    醒來以後感覺精神狀态不錯,喉嚨裡不僅沒有讓我呼吸困難的分泌物,也沒有破風箱般的聲音了。

     我在陶醉的境界中沉睡。

    雖然沒有希望,但讓人感到溫和。

    今早要折磨我的東西對我來說不值一提,毫不重要。

    虛無,即将到來的死亡,以一種獨特的性質排除了一切反抗,控制我。

    這不隻是聽天由命的理論,不,我隻覺得病痛和死亡讓我成了宇宙命運中的一個部分。

     我多麼希望可以恢複到昨晚的精神啊! 在走廊吃午餐之前,聊天,聽廣播,看報紙。

     戰争在諾瓦榮前面和烏阿茲和埃斯納之間進行。

    一天之内推進了四千米。

    我國軍隊奪取了拉西尼,英國軍隊則收複了阿爾貝、布雷—舒爾—索姆。

    (傷心的德拉庫居然被一顆流彈打中,死在了神父房屋後頭。

    ) 晚上。

     又恢複到了昨天夜裡的平和。

    今天晚飯時,窒息突然發作,時間很長,接踵而來的是體力的極大減弱。

     八月二十六日 昨天一早開始,我就感受到胸骨持續的疼痛。

    晚上疼得要命,而且不斷地嘔吐。

     八月二十七日 晚上七點,喝完牛奶。

    明天上午我就能看到約瑟夫了。

    我聽着他來的腳步聲,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做:要整理床、枕頭、蚊帳,要準備藥水,尿壺,拉好百葉窗,要清理痰盂,要将杯子、藥劑、台燈開關和電鈴按鈕放在我的手邊。

    “晚上好,醫官先生。

    ”“晚上好,約瑟夫。

    ”八點的時候,過來的是埃克托老爹,他在夜裡值班。

    他沉默地将門推開一個小縫,探進頭。

    似乎在跟我說:“我來給你守夜,不用擔心。

    ” 接着,就是無盡的孤獨,漫漫長夜開始了。

     半夜。

     失掉了勇氣,我連精神都變得混亂。

     将所有事情與我聯系起來,也就是将所有事情與我的死亡聯系起來。

    一旦我想到了原來認識的某個人,馬上就會想:“又來一個還不知道我快死的人。

    ”又或者想:“如果他知道我要死了,會講些什麼呢?” 八月二十八日 痛苦似乎有所緩解,難道疼痛感的消失與發作一樣來得突然嗎? 透視的結果不理想。

    自上次檢查以來,我右肺纖維組織的增生速度明顯加快。

     八月二十九日 痛苦稍微得到了緩解。

    這四年的難受折磨得我疲憊不堪。

     戰報:新攻勢(在斯卡爾普河和韋斯勒河之間)取得了進展。

    英國軍隊向着諾瓦榮推進。

    我軍已經占領巴波姆。

     給讓·保爾: 你将來會因我們都有這個特點而驕傲。

    驕傲吧,不要猶豫、謙虛,隻是一種寄生,自愧不如的品質。

    (經常是内心感到了自己的無能。

    )不要極端自負,或是謙虛。

    知道自己強的一面,才會擁有真正強大的一面。

     破罐子破摔,順從屈服,向往着命令,服從為榮,這些都屬于寄生。

    是懦弱和為所欲為的品質。

    畏懼自由。

    需要選擇那些崇高的品質。

    最高尚的品質就是意志力,隻有意志力才會造就偉大。

     但會付出孤獨的代價。

     八月三十日 我軍又以怎樣的代價度過諾瓦榮呢? 我很詫異新聞裡不斷重複即将結束的戰争。

    美國因為沒有參加戰争,于是無法感受到軍事上取得勝利,和軍事力量上獲得和平的快感。

    威爾遜希望通過政治打垮德奧帝國,擊破俄國給予他們的保護。

    整個事情的發展速度,還是不希望德奧兩國在半年内瓦解,在柏林、維也納和彼得堡建立鞏固、而且有效交往的共和政體。

     窗外看去,六七根電線拉得緊緊的,劃過矩形的天空,就如同相片底闆上的條形紋路。

    雷雨季節,成串的水珠每隔幾厘米,就會順着電線向同一個方向滑過,從未重合。

    這個時候,我不能做别的事情,也看不見其他的東西。

     一九一八年九月一日 又開始了嶄新的一個月,我能活過這一個月嗎? 我走下樓梯去吃午飯。

     從七月以來我沒剃過一次胡子,于是我再也沒有對着臉盆上面的鏡子看我的臉。

    剛不久在秘書處,我忽然照了一下鏡子。

    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裡面那個胡須滿面,奄奄一息的人就是我。

    “有點虛弱。

    ”巴多爾坦言。

    其實是“衰竭”更加貼切! 這個樣子看來拖不了幾個星期了。

     在英國軍隊收複凱梅爾峰以後。

    我國軍隊便攻上運河,使得敵軍向利斯河【注:利斯河在法國和比利時邊界上。

    】撤退。

     一日,夜間。

     拉雪爾,怎麼突然想到她? 拉雪爾紅棕色的眉毛,眼睛周圍閃着耀人的金色黃輝,目光是那樣地成熟!她輕輕按住我的雙眼,使我無法看見她的愉悅。

    她的手在抽筋,無比沉重,當她松開手的時候,她的嘴巴和全身的肌肉也都放松了下來。

     九月二日 外面起了風,我整天都窩在房間裡面。

    在頭頂和走廊,我聽得見戈瓦朗、伏瓦茲内和士兵們在談論他們大學時的日子。

    (拉丁區,蘇弗洛咖啡屋,瓦舍特咖啡屋,右風笛伴奏的派對,女生之類的。

    )仔細聽了一下便氣憤且不安地回到客廳。

     讓·保爾,不要害怕花費時間。

     不對,我不應該跟你這樣說。

    正相反,你的一生短得無法達成人生理想。

     但你還是可以放縱一下你的年輕時光,我的小東西。

    昂圖瓦納伯伯臨死之前,就因為年輕時沒有放縱自己,所以無法感到慰藉。

     九月三日 早晨。

     讓·保爾,昨天我夢到在這個花園中,我抱着你,我看到你堅硬地挺起胸膛,像是一棵健康成長的小樹,什麼都無法阻擋這股成長的力量。

    你還很小,就如同幾周前我抱你在膝上時那樣,你像我當年那樣地年輕,像我一樣成了一名醫師。

    将來以後,我的第一反應是:“或許他以後會成為一名醫師?” 我圍繞着這個不斷幻想着。

    我想将我這十年觀察、探究、草拟的方案和所有的筆記、書籍都給你。

    若你二十歲時還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東西,就把它們随便送給一名年輕醫師吧。

     我不願早早地放棄自己的目标。

    那一名年輕的醫師将會繼續完成我的夢想,那人就是我今早看到的,我印象中你的樣子。

     午間。

     或許我不該放棄喉嚨發聲練習,并且減少呼吸練習的時間。

    這半個月我病情更加嚴重,今早上隻好進行一次直流電烙器治療。

     整個早上都在床上度過。

     重複閱讀《勞動日報》上的最新内容。

    威爾遜的講話樸實且高尚,言語中透露着他的睿智。

    威爾遜強調真正的和平絕不是改變歐洲形勢。

    他明确指出:“這是一次戰役。

    ”(就如同美國革命一樣。

    )【注:指美國獨立戰争(1774—1783)。

    】我們需要一次性地推翻歐洲以往的荒謬形态,不能重蹈覆轍:“每個國家追崇和平的人們因軍備而破産,被迫在國家邊界過着槍支随時上膛的日子。

    ”要建立一個和平友好的歐洲聯盟,讓美國那種強盛的安全環境帶給歐洲舊大陸。

    那是一個沒有戰勝國和戰敗國的和平,不存在任何複仇因素的和平,不留下任何有可能重新萌發戰争意識的和平。

     威爾遜指明了推翻獨裁是達到和平的第一條件。

    這是最根本的目标。

    一旦日耳曼帝國主義留有餘患,歐洲就無法安全。

    一旦奧德國集團沒有向民主方面轉化,或是錯誤思想的源頭(錯誤是由于違反了人們總的利益)還存在:追崇帝國主義獨裁,不知羞恥地鼓吹武力,堅持認為德國的能力淩駕他國,可以統治他們,諸如此類,歐洲就無法安全。

    (德皇随從對于救世主降臨說的傳播,是為了讓民衆都加入十字軍,最後建立日耳曼霸權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

    ) 晚上。

     戈瓦朗和伏瓦茲内特地在晚餐過後來訪。

    我們談及德國現狀。

    戈瓦朗覺得這種不祥的暴力追崇與其說是帝國主義制度産生,或是因為種族原因,還不如說是一種本能。

    我們談及德國畢竟不是普魯士。

    戈瓦朗也贊同,德國擁有成為一個和平自由民族的所有必備條件。

    何時日耳曼救世主降臨說會成為一種民族本能呢?獨裁統治制度明顯鼓動、發展并且使用了這種本能!若我們想要推翻這個罪惡德國,赢得戰争,那我們依靠的是自己,依靠的是和平協議的性質,依靠的是我們對于戰敗國的心态。

    威爾遜希望德國民衆可以進行民主教育,讓救世主降臨說被擱置。

    隻要德國無法拿和平條例作為戰争理由,就可以消除救世主降臨說,或者讓它轉移目标。

    可能我們要花十五年。

    我懷抱希望。

    我相信在一九三〇年以後,德國将成為一個民主、樸實、勤奮、和平的國家,并且成為歐洲聯盟的中流砥柱,這不會錯。

     伏瓦茲内想起一九一一年十一月。

    很對。

    為何卡約的法德條約沒有結束戰争?威爾遜知道這是由于德國政治體制沒有,而且無法改變。

    如果沒有出動普魯士條頓的帝國獨裁精神,不觸動它的稱霸野心,不觸動泛日耳曼主義的内在因素,光戰勝德國是沒有作用的,帝國主義精神沒有根除,無法到達真正的長久和平。

     不要忘了,隻是德皇政治反對歐洲,破壞了海牙會議【注:指1899年五六月間在俄國提倡下召開的海牙會議,目的在于聯合大陸各國反對英國。

    】。

    (戈瓦朗指出細節:都同意限制軍事編制和裝備,并且簽署條約,原本可以達到好的效果。

    但是簽訂條約的前一日,德皇政府命令拒絕簽訂條約。

    )德國在這一天摘下了面具。

    如果當時決策通過,德國和其他國家一樣同意了限制軍事編制和裝備,那麼一九一四年的歐洲大陸不會如此,戰争或許不會爆發。

    想想看。

    如果泛日耳曼思想始終在歐洲中部采取擴張制度,對七千萬人民持續統治,不斷鼓勵人民的民族傲慢情緒,那麼歐洲始終不會取得和平。

     九月四日 今天早上開始,胸口斷斷續續地長時間疼痛,特别難受。

    (還有其他不适。

    ) 戰報又一次宣布了收複佩羅納。

    我記得八月以來,從未宣布佩羅納失陷。

     收到菲力普的消息。

    巴黎傳出福什準備同時發起三處進攻的傳言。

    一處進攻聖岡丹,一處進攻埃斯納,另外一處是與美軍一同進攻默茲。

    就像菲力普講的:“以後還會有更多的損失。

    ”果然要靠犧牲更多的人來贊同威爾遜的觀點嗎? 晚上。

     戈瓦朗來看我的時候特别憤怒,他跟我說,威爾遜最新咨文在晚飯期間起了争議。

    一八九九年五月和六月,在俄國開展的海牙會議是為了讓各國聯合抵制英國。

    大家一緻覺得,聯合國的本質是為通過穩定的制度團結文明世界,共同抵擋德奧兩國的工具。

    戈瓦朗覺得這種思想在所有法國高官(從普安卡雷和克列孟梭起)腦中生根,換句話說:“将德國排出集體是使歐洲獲得和平統一的唯一方法。

    德國是個可惡的種族,是未來戰争的催化劑。

    隻要歐洲還有德國在活躍,那和平永遠不能實現。

    因此,需要監督德國,以防它害人。

    ” 要戈瓦朗說的是真的,這将是完全否定威爾遜的想法,真是吓人。

    歐洲的三分之一将對戰争負責,把不可信任作為借口,将這三分之一趕出聯盟,這便是将歐洲司法組織扼殺在搖籃裡,讓國際聯盟成為笑話,認同夢想的實現需要将歐洲在英法的霸權主義下,任意栽培可能産生矛盾的萌芽。

     威爾遜對這方面特别敏感,他清楚地知道怎樣便陷入到帝國主義的大網裡! 九月五日,周四 今天無法站穩,我的确是一名正在逐漸死亡的人,下樓都需要五分鐘。

     我被緩慢但有規律地推向死亡。

    突然想到父親臨死前的夜晚,他一直重複哼唱着小時候喜歡的歌詞: 趕快,趕快去約會! 我不應該再繼續拖欠為讓·保爾寫的,有關父親的劄記。

     在後方營地中,有幾次找到一張可以讓人安靜躺下來的床,那時候覺得特别的幸福。

    我曾在床上幾個小時,一直在幻想戰争結束以後的場景,單純地想象馬上到來的時光,我希望過上更加幸福、更加忙碌、更加有用的日子。

    好像這些美好都是理所應當的! 但是死亡,死亡,這個固執的認識,就如同身體的入侵者,陌生人,依附者,是一個爛瘡。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接受死亡,那一切都會不一樣,可那個時候我需要求助于形而上學,但這…… 複歸虛無居然能産生這樣的抵抗,真叫人奇怪。

    我想:若我相信有地獄,那我被打入地獄時會有什麼感覺呢?我不相信那時候比現在更壞。

     晚上。

     約瑟夫幫少校給我帶了一本标有記号的雜志。

    我翻開閱讀:“戰争總有各種不一樣的理由,但原因隻有軍隊。

    如果沒有了軍隊,就沒有了戰争。

    軍隊的取消是靠消除獨裁體制完成的。

    ”這句話是維克多·雨果在一次演講中說到的【注:1869年曾在洛桑召開和平大會,維克多·雨果是大會主席。

    】,雷蒙在旁邊寫着“一八六九年的和平代表大會”,還畫了一個大大的感歎号。

     誰要嘲笑就笑吧。

    難道是五十年前有人指出要取消專政,限制軍備,所以現在有理由失望,于是人們始終不能擺脫謬誤嗎? 這幾天咳痰比前幾天更加嚴重,而且碎屑物質增多了。

    (一片片脫離的黏膜和假膜。

    ) 九月六日 今早收到了羅瓦太太的來信。

    她每年都會在兒子的忌日給我寫信。

     (呂班經常讓我想到小馬尼埃爾·羅瓦。

    ) 若他現在還在世,他現在會怎麼想呢?我可以想象出他像呂班一樣傷勢嚴重,可總表現得無所謂,希望早點養好傷重回戰場。

     讓·保爾,我在想,等到你二十五歲,一九四〇年的時候,你會怎麼看待戰争?那個時候,你一定生活在正重新建設的和平歐洲。

    你能想得出“沙文主義”是什麼樣的嗎?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很多跟你一般大、擁有美好前途的人們,卻跟我可愛的馬尼埃爾·羅瓦一樣嚴肅地走向戰場,你能理解他們的英雄主義嗎?你要公平地理解他們的崇高行為,他們沒有一個想死,但都心甘情願、勇敢地去為拯救危機中的祖國奉獻力量。

    他們都不是一時沖動。

    很多跟馬尼埃爾·羅瓦一樣甘願犧牲的人,都堅信他們的犧牲換來的是你們這批人的美好未來。

    我的确和很多這樣的人成為朋友,昂圖瓦納伯伯可以證明他們。

     報紙上報道我軍已渡過索姆河,攻入吉斯卡爾。

    現在朝着索瓦松北部推進,準備收複庫西。

    我國軍隊能夠阻撓德軍在埃斯考河和聖岡丹運河後方立足嗎? 九月七日,晚上 給讓·保爾: 我想到了你的前途。

    是馬尼埃爾·羅瓦那些的人期望實現的“更加幸福”的前途。

    我希望你可以更加幸福。

    可我們留給你的是一個更加雜亂的世界,我害怕你在混亂動蕩的時刻步入生活。

    矛盾、不安,新舊勢力的相互鬥争。

    隻有強健的肺部才能吸入這樣肮髒的空氣。

    你要小心,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生活的樂趣。

     我一般不會做預言,想要窺見明天的歐洲大陸,隻需要動腦筋。

    從經濟層面看,每個國家都不富足,社會生活失去了平衡。

    從精神層面看,忽然與過去割裂,舊價值觀全部崩塌。

    所以,很可能發生巨大混亂。

    這是一個蛻化的時刻。

    危機日益增長,随着盲目、痙攣、莽撞與低迷。

    最終将達到平衡,但這需要時間。

    沒有陣痛就不會有新生。

     很難料想你那時會變成什麼樣呢,讓·保爾?每年的人們都以為自己找到了答案,可以拿出最好的解決方法,戈瓦朗認為可能會出現一段時間的無政府管理時期。

    但我不這樣覺得。

    就算是無政府主義,也隻是表面上的。

    因為人們不能靠自己前進,也不可能出現無政府狀态。

    難以想象。

    曆史經驗擺在這裡。

    人們在經曆了動亂之後,隻會慢慢趨向組織化。

    (這一次戰争很可能意味決定性的一步,就算沒能走向兼愛,至少也能走向互相諒解。

    達到威爾遜提出的和平之後,歐洲大陸的地平線會不斷擴大,人們相互友愛、團結合作的觀念會逐漸取代民族觀,諸如此類。

    ) 不管怎麼樣,你将會看見巨大的變化和變動。

    我要表達的是,我覺得在接下來的時代,公衆言論和它引起的思潮力量會更加強大,并且起到一定的決定作用。

    以後的時代或許會擁有與現在相比更多的可塑性。

    個人會具有更加重要的地位。

    有能力的人會擁有更多的可能讓别人接受他的想法,讓人接受,而且有更多的機會為新建設做貢獻。

     想要成為一名有才能的人,就要發展自己需要具備的個性,不盲目地相信流行的道理。

    掙脫束縛自己個性的苛刻要求很吸引人!參與到集體狂熱的活動當中很吸引人!信仰也很吸引人,因為它很熱情而且讓人快樂!你要學會抵制這樣的吸引力。

    這不容易。

    道路越是混亂曲折,人們越會為了找到出口而不惜一切代價,就越樂于選擇一個讓他感到安心、指引他的現成理論。

    面對一個自己無法獨立解決的問題,所有言之有理的答案在他看來都是一個避風港,特别是大家都會贊同的答案。

    這極其地危險!需要抑制自己不接受這樣的口号!不讓自己随便加入一個黨派!就算在精神上經受找不到答案的折磨,也不要通過某些信徒成為他們的同黨。

    一個人在黑暗中搜尋并不奇怪,隻會讓人感到煩惱。

    最可怕的是你乖乖地附和周圍人鼓吹的那些謬論。

    你要小心!這個問題上,你父親做得很好!他孤寂的生活,始終變動。

    不安的想法成為你胸懷坦蕩、謹慎、有内在能量和尊嚴的榜樣。

     清早。

    無法入睡,無法入睡。

     (每次我有話對讓·保爾說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使用“布道者”的語氣,愛用“小心”之類的詞語。

    ) 若想成為一名“有才能的人”。

    隻用記住一個事:方法。

     方法?關于有才能的人,我隻接觸過醫師。

    所以我會覺得,一名有才能的人在事态發展面前,在客觀事實和社會生活中突發情況的态度,應當與醫生對待病人的态度如出一轍。

    最要緊是保持眼光的某種純淨性。

    醫學方面,人們了解到的都是教科書上的知識,不足以處理每個特殊病情産生的新問題。

    所有的病情,就像是社會危機,都是首次見到的病狀,原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也就沒有相應的解決方法,所以需要創造出一個新的療法。

    要做一名有才能的人,就需要具備這種創造力。

     九月八日,周日 今早醒來時咳出了一塊大概十厘米的脫落物,我命人将它帶給巴多爾檢查。

     翻看昨天寫的日記,很詫異自己還能時不時地關心未來和後世。

    這隻是讓·保爾的原因嗎? 思考半天,我發覺自己的這種關心不受外力産生,雖然不常說但經常想到。

    我反而詫異自己努力思考,自省以後的成果。

    事實上,考慮未來對我來說是一個長時間的本能心理活動。

    真是奇怪! 午飯前。

     想到一條曾讓菲力普特别震撼的死囚新聞。

    (那是我們最早專業外的談話,那時我剛到他那個科室。

    )當他被執行官抓着雙手,跪在斷頭台上的鍘刀旁邊時,他奮力地跟檢察官喊:“不要忘記我的信。

    ”(當他在牢獄中聽到自己的情人背叛他之後,就在死刑那天早晨向法官坦白了一件還未受到制裁的事,而且那個女人是這個事情的積極參與者。

    ) 我們不懂人都死了,還對塵世的這些事情牽萦于心!菲力普由此發現,大部分的人都不能真正達到非存在的境界。

     現在這個事情,不會再讓我那麼詫異了。

     九月九日 嘴中漫出一股腥臭。

    幹什麼還繼續這樣呢?我一直都不相信雜酚油藥劑可以有多大的作用,它讓我想到牙醫,頓時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午後,戶外。

     早上剛寫下九月九日,突然想起今天是勒維爾戰役滿兩年。

     晚上。

     一整夜我都在想勒維爾戰役。

     天色近暗的時候我們到達村莊。

    救助站設在一個廢墟村莊的小教堂的地下室。

    昨天,村子遭受了兩百發重炮炸彈。

    夜裡村中升起了幾處照明彈。

    上校代行旅長職責,把指揮所設在一個僅有三面牆壁的建築中。

    七五大炮被設在樹林中不斷轟炸。

    池塘四周的矮牆都被轟塌。

    由于那條紅色壓腳被彈片劃破,于是我在第二天早上在這床被子旁受傷。

    破碎的瓦礫和幹裂土地被辎重隊軋成一條條溝壑。

    從教堂地下室破碎的玻璃窗看去,能看到村後的山頂。

    大量的病人滿身泥土,跛着腿從山頂下來,每個人都帶着溫順恍惚的神情。

    我看到山頂在熊熊烈火的天空映照出來,天空中可以看見山頂上四處支起的鐵絲網和木柱,都向一個方向歪斜,好像是被狂風吹歪的。

     左面失去兩翼的舊風車,就像是一件壓碎的玩具。

    (我居然喜歡描繪這個景象的奇怪嗜好。

    這是什麼原因?是怕忘記這一切嗎?為誰寫的?是為了讓讓·保爾了解,有一個早上他的昂圖瓦納伯伯去過勒維爾。

    )一到晚上小教堂的地下室便擠滿了病人。

    四處都是低哼聲,喊叫聲。

    死人和還沒運走的人都堆放在地下室的草堆上。

    祭祀台上放着一盞風燈,還有插着蠟燭的瓶子。

    屋頂來回擺動着奇怪的陰影。

    我似乎又看到了地下室用兩個木桶支起的木闆做成的桌子,上面放着衣服和被單,所有的東西盡在眼前,好像那時我努力觀察,隻是為了以後還能清楚地記得。

    當時我一旦開始工作,就會沉浸在裡面,這是一種對工作的熱忱和樂趣。

    我動作麻利,同時極大限度地控制自己。

    所有的感知能力似乎都驚醒了,意志力貫穿四肢,一直順流達到指尖。

    但是四肢像是灌了鉛一樣愚鈍讓人無比苦惱。

    被追求的目的以及要做的工作一直支撐着。

    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看,全心全意投身工作。

    工作的時候條理分明,善于應變,不浪費絲毫時間地努力工作,每個行為都是必要的,為傷口消毒,适時縫合血管,将骨折的地方固定住。

    接着說:“下一位!” 我似乎蒙眬間又一次看見了那個擋雨屋檐和車庫,他們由巷子的另一頭走來,将傷兵從擔架上擡下放在那兒。

    我清楚地記得那條需要緊貼牆壁避開流彈的窄巷。

    子彈唰唰地從耳邊飛過,打得泥土崩裂出聲!矮個子指揮官一隻胳膊吊着三角巾,眼神熱烈地舉起好的那一隻手,直至太陽穴的位置,像趕蒼蠅般用力揮動:“這裡太多的蒼蠅,太多。

    ”(我突然想起那名滿頭白發的大胡子指揮官,他和我們一起在龍普雷萊科爾聖戰地醫院療養,他神情陰霾,用巴黎郊區的方言讓士兵從擔架上下來:“下來,他們在喊您!”) 我們一整晚都在工作,完全沒有想到迂回運動。

    一早來了名通信員,通知我們村子的一邊夜晚受到攻擊,原本作為逃生的戰壕變得艱險,到達唯一能行走的戰壕需要冒着槍林彈雨,直直地走過廣場。

    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險。

    當我突然倒下,然後看到紅色壓腳被後才意識到:“打穿了肺部。

    還好沒有打到心髒。

    ” (問題就在這裡。

    要是那天我隻是四肢受傷,也不會演變成如今這個地步。

    要是我的肺部沒有受傷,就算我吸入了毒氣也不會病變成這樣。

    ) 九月十日 昨天開始我就在回想戰争。

     我想跟讓·保爾說說傷寒病人的情況。

    所以我比一般的同事在第一線留的時間要長一些。

    一九一五年的冬季,我始終駐紮在北部第一線的孔皮埃涅隊伍中。

    醫療隊值班每半個月都會進行一次交流,每個人都要走六千米的路到一個收容所值班,那是一個僅有二十來張床鋪的醫療站。

    有天夜裡我過去值班的時候看到有十八名病人擠在地下室。

    病人們都發着高燒,有幾人竟燒到了40℃!我借着亮光觀察他們。

    這些人顯然患了傷寒。

    但前線規定,不允許有傷寒病人。

    就算有病人,也不允許醫治。

    當夜,我電話詢問四條杠的醫官,我報告說這裡有十八名患者,好像得了嚴重的腸胃炎,和傷寒很相像(我還是小心地避開了使用傷寒二字)。

    我誠懇地拒絕繼續在這個醫療站繼續值班,我相信如果這些人不立即撤離,還留在地下室,一定會死在這裡。

    次日一早,我便被派去見領導,乘車去師部。

    我和領導起了争執,最後終于獲批可以将病人撤離。

    也正從這天開始,我服役的檔案中有了一個“記錄”,也就是這個原因,一直到我受傷離開,都從未晉升。

     晚上。

     我思考着與這裡人的關系。

    這裡魚龍混雜,讓我想到了在戰場的時候,不對,沒法比較。

    這裡隻有夥伴關系,沒有别人。

    但在戰場上,就算跟炊事員也都是兄弟。

     我想起那些我熟悉的人。

    憂郁地環顧四周。

    幾乎全部的人都缺胳膊斷腿,或是已經死去。

    卡利埃,布羅,朗貝爾,公正剛直的達蘭,于亞爾,萊斯内,穆拉通,這些人現在在哪兒?索内呢?小諾普斯呢?剩下的那些人呢?他們當中有多少人可以在戰争結束的時候平安回來? 我感覺現在的戰争和以往不同。

    達尼埃爾曾經在莊園跟我提過:“戰争會讓人與人之間建立起一種特殊的友誼。

    ”(稍縱即逝的友誼,這是一個殘忍的機遇!)但他說得沒錯:這是一種可憐、寬容,相互之間尋找溫暖。

    在共同經受的厄運中,大家最終都是剩下最簡單的反應。

    不論是不是軍官,都在經受相同的屈辱,相同的厄運,相同的厭惡,相同的希望,踏着相同的泥土,經常看着相同的報紙,吃着相同的食物。

    因為戰場上大家需要别人的關愛,于是相互幫助。

    所以耍花招,心腸狠毒的人要比别的地方少。

    在前線大家很少與人為敵,也沒有嫉恨,不仇視憤怒。

    (甚至不憎恨敵方的德國兵,他們同樣是荒誕行為的犧牲品。

    ) 還有一點:因為環境所迫,戰争是一個讓人沉思的時刻。

    不管是受過教育還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都會這樣,大家都會在戰争期間進行純粹的思考。

    大體如此。

    是不是因為天天都瀕臨死亡,所以就連最不會冷靜思考的人也要沉思?(比如說這個本子。

    )我每一次看到所在軍營的戰友,他們都在沉思,在内心寂寞地省察自己,這似乎成了戰争期間的需要,然而,人人都在隐藏這一點。

    這是大家留給自己的一個角落。

    在這個被迫的非人格當中,思考是大家最終藏身的地方。

     對于那些大難不死的人,這樣思考以後可能留不下重大結果。

    但總有種強烈的求生渴望,害怕沒有任何價值的死亡,還是對豪邁雄壯的語言和英雄主義感到厭惡?也許相反,是對于戰場上“道德”的留戀? 九月十一日 幾天前的早晨我咳出了一個脫落物,經過細胞組織的檢驗以後,發現不是假膜,而是一部分黏膜。

     晚上。

     事實上,我不僅想過生,也想過死。

    我一直回想過去的事,就像是拾垃圾的翻垃圾桶一樣。

    我用挂鈎找到了一些渣滓,不斷地觀察,琢磨,持續思考着。

     一生中隻有那麼一點東西。

    (我并不是因為自己的生命短暫才這樣說。

    任何的生命都是如此,這的确是真的!)平庸至極!隻是漫漫黑夜中一瞬而過的光芒。

    能有幾個人清楚他們反複強調的都是些陳詞濫調呢?能有幾個人感受得到這個話中的悲涼? 總是無法擺脫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人生為的是什麼?”我在回想過往的時候,總是會詢問自己:“這為的是什麼呢?” 沒有任何價值。

    人們很難接受這一點,自十八世紀以來,基督教義就深入每個人的心中。

    越深入思考,越觀察身邊的人和自己,就越會相信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這一點價值都沒有。

    ”無數的生命體出現在這片土地上,一陣混亂之後,便腐爛、消失,把自己的位置又交給另外的無數的生命體。

    也許第二天,他們就消失在這片土地上。

    他們短暫的生命一點價值都沒有。

    生命除了在這短暫的生命中盡可能地減少不幸,其餘一點價值都沒有。

     領悟了這個道理之後,并不像大家原本想象的那樣讓人失望,讓人消極。

    擺脫了所有的幻想,某些人願意付出一切隻為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有價值,就是通過這些幻想欺騙自己。

    掃除幻想以後,人們會奇妙地感到平和、力量和自由。

    如果大家擅長把握,就有可能使之成為讓人奮發努力的意識。

     我突然想起二号樓下的遊戲室,我每一個早晨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都會經過這個遊戲室。

    現在我看到裡面爬來爬去、玩着積木的生病小孩。

    那些小孩大多身患不治之症,或是身體殘缺。

    有的是在生病,也有的正在療養。

    那裡有發育遲鈍的孩子,有半個白癡,還有一些聰明伶俐的孩子。

    那像一個社會縮影。

    是用望遠鏡大的一頭看的人類。

    很多孩子隻是随意翻動面前的積木,不斷擺弄積木的各個面。

    還有一些伶俐的孩子,他們根據顔色的不同組合積木成為各種形狀。

    有的孩子更有創造力,他們搭起了左右搖擺的建築。

    有的時候,孩子專心緻志,堅持不懈,具有創造力,雄心勃勃。

    當他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困難目标以後,通過不懈努力,終于完成了一個大橋,一個方尖紀念碑,一個金字塔的搭建。

    等到遊戲結束,所有的東西都會被摧毀。

    隻留下一堆淩亂的積木放在麻油氈上,等着明天遊戲時間的到來。

     總而言之,這就像一個人生縮影。

    我們所有人,除遊戲以外沒有其他的目标(不論為自己找多少理由),像是搭建在身邊找到顔色各異的積木一樣,依照自己的興趣和各自的能力,将生活給予的條件組合。

    最有能力的就将他們的人生搭建成一個繁雜的建築,一個完美的藝術作品。

    要努力成為這類人,讓遊戲變得更加有意思。

     每個人用自己的方式,利用偶然得到的條件,建立一座自己的方尖碑或金字塔真的那麼重要嗎? 晚上。

     我的小東西,我很愧疚昨天晚上寫了那些讓你看完會反感的東西——“老人的看法”,你肯定會覺得那是将死之人的看法。

    你說得不錯。

    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在哪兒。

    應該有一些不那麼消極的答案回應你的必問的題目:“讓人生和工作發揮最大能力,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為了你的曾經和往後,為了你的父親和孩子,為了你自己是鍊條上的一個環節。

    為了保證世系延續,傳達自己獲得的,經過改進,完善,然後傳達下去。

     也許我的出現就是為了這些吧? 九月十二日,早上 我向來是一名普通、而且能力一般的人,與生活對我的要求平衡。

    我沒有過多才能:學習和記憶力普通,氣質一般。

    其他的都是僞裝。

     下午。

     強健和愉悅全是遮眼罩,隻有病痛才讓人明白。

    (生病後的痊愈,能讓人更清楚地了解自身,了解其他人。

    )我願意這樣描述:“從未生過病的人一定是個笨蛋。

    ” 我向來是一個沒有真正的文化的庸人。

    我是為了工作才學到了知識,這隻适用工作。

    但受人敬重的人所學的知識不僅限于專業領域。

    成功的醫生、哲學家、數學家、政治家,不隻是一名醫生或者學者之類的。

    他們的知識跨越其他領域,可以在各領域自由活動。

     晚上。

     關于我自己: 我隻是名挑選了一個最容易出成果職業的幸運兒。

    (這也說明我還有些能力。

    )可是這種能力相當普通,足夠穩定地讓我合理運用優勢。

     我盲目高傲地過了一生。

     我以為我的成功都歸功于我的大腦和意志力。

    是我創造了命運,所以是理所應當的。

    因為那些不如我的人評價我是上流人物,所以這就是事實。

    僞裝。

    我都騙過了菲力普。

     那些幻想和想象都無法長久,看來是生活沒有讓我經受過太大的失望。

     原本我也隻是名和大多數人一樣的好醫生。

     九月十三日 今早咳出了粉紅色的痰。

    十一點的時候躺在床上,等着約瑟夫上樓拔火罐。

     我的卧房就是一個狹小而且醜陋的地方,它的每一個細節我都了如指掌,甚至到了讓人厭惡的地步。

    房間裡每一個釘子,每一個釘眼,就連粉色牆壁上的每一處瑕疵我都看了無數遍!還有鏡子上一直貼着的舞女照片!(要是有一天我叫人将它撕去,可能我還會覺得缺少些東西!) 我躺在這張床上,度過一個又一個小時,一天又一天。

    我是多麼活躍啊! 我不隻行動活躍,我還熱衷,并且天真的崇敬行動。

     (要公正地對待原來的行為。

    我明白這是行動告訴我的。

    我經過親身體驗,通過行動塑造。

    就連這個地獄般的戰争,我可以這樣堅持下來,就是因為戰争讓我不停地行動。

    ) 午後。

     原本我應該好好地做一名外科醫生,用外科醫生的善于沉思的氣質去工作,才能真正做好一個醫生的本分。

     晚上。

     我又想到了原來的那些出色活動,特别嚴格。

    我現在可以分辨出當時有些做作的地方。

    (對自己的行為比對别人更加嚴苛,至少跟對别人是一樣的。

    ) 對于别人誇贊的需求是我的一個缺點。

    (讓·保爾,我向你承認這個弱點對我來說并不簡單。

    ) 經過幾百次的事實我發覺,我需要有其他人在場,他們要觀察我,注意我,并且評論、贊賞我,我需要靠别人的認可來激發我的才華,讓我更有勇氣,更有力量,讓我的意志力獲得無法阻擋的沖動。

    (比如說攻擊佩羅納的時候,在蒙米拉伊戰地醫院,“燃燒樹林”裡的攻擊,等等。

    或者說是當兵之前,我在醫院獨自面對病人的時候比與同事一起的時候,對病情判斷更加準确,而且治療更加果斷。

    ) 今天我才發現,真正的意志力不僅表現在這裡,意志力不需要觀衆。

    但我需要别人的關注來提升最大限度。

    如果我一個人待在魯濱孫漂流的島上,我會瘋掉的。

    隻有星期五【注:《魯濱孫漂流記》裡的人物,被魯濱孫拯救的一個土人,成了魯濱孫孤獨生活中的伴侶。

    】的出現,才能激發我的英勇行為。

     晚上。

     讓·保爾,你需要鍛煉你的意志力。

    隻要你擁有意志力,你就無所不能。

     九月十四日 病又發作了。

    不僅是難受,内胸骨也疼。

    難以言喻的肌肉收縮。

    不停地反胃嘔吐。

    完全不能下床。

     戈瓦朗帶給我的報紙上刊登瑞士方面,它對奧匈提出的和平條例和德國暗中進行的革命運動做出了評論。

    這都是因威爾遜發表的咨文引起,難道民主思想在這裡取得了進展? 美軍向聖米耶爾方向進攻的信息被逐漸證實。

    聖米耶爾是通向聖米耶爾和梅茲的道路!我國軍隊挺進了自稱無法跨越的興登堡防線【注:興登堡(1847—1934),德國元帥,1916年後為德軍司令官,興登堡防線是德軍參謀部建造的防禦體系——從北海到瑞士邊境,德軍聲稱堅不可摧,1918年9—10月被聯軍攻破。

    】。

     九月十六日 今天沒有吐,情況好多了。

    但兩天沒有吃東西,身體還是很衰弱。

     克列孟梭回應奧地利對于和平建議的語氣讓人厭惡,甚至比騎兵軍官的泛日耳曼主義者語氣更壞。

    最近連續取得軍事勝利的成效馬上表現出來了:一旦有一方認為占據了優勢,他們會立刻将自己 暗中打好的算盤表現出來,這都是帝國主義野心。

    隻要協約國取得的勝利不僅是美軍的,就需要威爾遜努力地與政客們交涉。

    原本協約國可以堂堂正正地暴露自己的目的,但怕最後得不到原本劃分好的戰利品,于是想通過假造聲勢獲得更多的利益。

    戈瓦朗說:“這幾次勝仗讓協約國忘乎所以了。

    ” 九月十七日 他們準備怎麼做可以直接跟我說。

    支氣管肺炎持續病發,一直都被他們看為肺部感染複發的症狀。

     九月十八日 巴多爾做了長時間身體檢查以後,由賽格爾判斷病情。

    心髒右部機能顯然衰竭,呈現出青紫色,血壓太低。

     幾個星期之前,我就料想到現在的局面。

    還是那句老話:“肺部有問題,要保住心髒。

    ” 男看護有個特征:隻要找他時,就永遠看不到他的人。

    但煩他的時候,又在房間裡趕也趕不走。

     十九日至二十日晚上。

     生生死死,來回不斷發展,諸如此類。

     下午和伏瓦茲内一同研究香槟戰線的戰況地圖。

    我忽然想起那片白茫茫的原野(沙隆東北處的一片平原),一九一七年六月我換了崗位在那休整,吃東西。

    整個的土地因為戰火炸開,寸草不生。

    那是在春季,離前線不遠,到處都恢複了種植。

    在我們休整地不遠處,茫茫荒原中是一片綠洲樣的土地。

    我過去以後發現那是一名德國人的墳墓。

    一座座墳墓像是與地表平行一般掩埋在雜草深處。

    墳墓上有很多茂密的燕麥、野花和蝴蝶。

     明明很平凡的事,現在想起來居然讓我感到特别激動,一整夜想的都是那片盲目的自然,等等,但不知如何表達。

     九月二十日 聖米耶爾、興登堡、意大利、馬其頓紛紛取得勝利。

    四處都是勝利。

    但是…… 但是我們以什麼作為交換條件呢? 不隻是這樣。

    從我軍獲得戰況優勢以後,我們便擔憂地發現,協約國在新聞上的口氣頓時變了。

    巴爾夫【注:巴爾夫(1848—1936),英國政治家,1916?—1919年任外交大臣。

    】、克列孟梭和蘭辛【注:蘭辛(1864—1924),英國政治家,1914年任國務院司法顧問,後任外交部部長。

    】拒絕了奧地利的建議。

    這逼得比利時也拒絕了奧地利的建議! 戈瓦朗來訪。

    不,我不覺得戰争會這麼快就結束。

    要成立德意志共和國,讓俄國這個泥人能占有一席之地,這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幾個月或者幾年的時間。

    我們愈靠近成功,就愈難達到和平,長時間的和平。

     我和戈瓦朗激烈地争論關于進步的問題。

    他反問我:“難道您不相信會進步?” 有,的确是有。

    但這麼巨大的進步,應該是在幾年以後的事情了,我不抱期望。

     九月二十一日 下樓吃午餐。

     不論呂班、法貝爾、雷蒙的想法有多麼不合拍,但他們都屬于宗教主義分子。

    (伏瓦茲内評價少校時曾經說過:“我不敢相信上帝賜予了他腦子。

    如果說他隻有一根脊椎,我一定深信不疑。

    ”) 給讓·保爾: 真理都是短暫的。

     (我還依稀記得,曾經大家都覺得防腐劑能解決所有問題“消滅細菌”。

    但大家發覺,防腐劑不僅能夠殺死細菌,還會殺死活細胞。

    ) 探究,然後遲疑。

    對任何事都不能完全肯定。

    任何道路走到底都會變成死路。

    (這種情況在科學技術中很常見。

    我遇到過很多有相同能力,相同敏感程度的人,對真理也有相同的熱情。

    研究相同的情況,診斷相同的臨床症狀,最後獲得完全不一樣或者是相反的總結。

    ) 趁着年輕,就要改掉對任何事都絕對肯定的毛病。

     九月二十二日 胸側異常疼痛,我一旦坐下來就沒有力氣再換位置。

    巴多爾跟我承諾乙胺苯甲酸藥膏效果很好,但對我一點作用都沒有。

     九月二十三日 他們如今都不知道該向哪裡紮針灸,我胸口滿是針眼。

     九月二十五日 昨天開始,我的體溫又開始了大起伏升降。

     雖然想要到樓下去,但剛一準備下去就感到頭暈眼花,隻好回到床上。

     我閉上雙眼,根本不想看到這個房間,看到那個粉紅的牆壁。

     我想起了戰前的年輕時代。

    我内心對未來生活的相信,是超越信心的,是我力量的真正源泉。

    我每一天,都被往日光芒變成的黑暗不斷折磨。

     又感到惡心。

    巴多爾被樓下新來的三名病人忙得無暇分身。

    下午的時候馬才上來看望了我兩次。

    我真不喜歡他那種粗魯的态度,我相信是他殖民老軍人的态度和一身的臭汗讓我惡心的。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整個晚上都不舒服。

    聽診的時候發現了胸口撚發音的新病竈。

     晚上。

     打完針以後感覺好很多,但這又能持續多久呢? 戈瓦朗來看望了我,但是他的來訪讓我感到厭煩。

    法美兩國聯手,英比兩國聯手展開攻勢。

    巴爾幹戰線上,協約國同樣赢得了勝利。

    保加利亞希望停戰求和。

    戈瓦朗跟我說明:“若是保加利亞可以獲得和平,那就說明戰争即将結束:女人們一流羊水,那就要生孩子了。

    ” 德國人又開始内部矛盾争論。

    社會黨人說明了參政的具體條件,首相也在演講中隐隐透露出了全國普遍存在一種不滿情緒。

     太有意思了。

    事态發展的速度快得讓人擔憂:土耳其被破壞,保加利亞和奧地利也想要求和。

    全國都被勝利籠罩着,像是深海漩渦一樣的和平力量向前不斷推進,讓人眼花缭亂。

    那歐洲現在能不能建立真正和平了呢? 格拉斯大酒店内,有個美國人用一千美元打賭戰争一定會在聖誕前夕結束。

     那些能活到聖誕節的人該是多麼美好啊! 九月二十七日 持續的窒息,導緻我的身體越發虛弱,我自周一就無法發出聲音。

    巴多爾帶賽格爾上來,為我做了很長時間的檢查。

    他今天沒有那麼冷漠,難道是擔心我的病情? 晚上。

     對我咳出的痰進行了檢驗。

    雖然打了有效血清,但由于出現肺炎雙球菌,鍊球菌越發地多。

     明天早上要進行X光透視。

     九月二十八日 顯然,我全身都被感染了。

    巴多爾和馬才一天探望了我無數次。

    在巴多爾決定X光透視後,開始對肺部的穿刺抽樣。

     他在擔憂什麼?怕軟組織膿腫嗎? 十月六日 星期一。

     身體還是虛弱,沒有精神,無法動筆寫字。

    再拿起筆記本的時候感到特别的快樂,就連看到自己的房間和舞女照片的時候都覺得開心。

     我又逃脫了一次嗎? 十月七日 我連續一個星期沒有記錄了。

    體力恢複了一些,也沒有持續高溫,白天體溫正常,晚上的溫度也在37.9℃到38℃之間。

     大家在以為我不行之後,驚奇地發現我又活了過來。

     我在三十日星期一的時候被送到格拉斯醫療所。

    賽格爾和巴多爾一直陪着我,由米卡爾下午為我開刀。

    雖然我的右肺膿腫嚴重,還好感染範圍不廣。

    在第五天我終于回到了穆斯吉埃。

     我也的确沒有想到在上月二十九日肺部穿孔以後選擇自殺。

    (這的确是真的。

    ) 十月八日,星期二 感覺好多了。

    我原本該可惜他們把我搶救回來。

    但事實相反,我淡然愉悅地接受了這又一次的間隔。

     我好久沒讀報紙了,現在已經無法理解如今的戰況。

    我還沒聽說德國的内閣已經辭職的事情。

    那邊肯定發生了重要的事情。

    瑞士報紙刊登說最新任命的首相是馬克斯·德·巴登【注:馬克斯·德·巴登,奧地利親王,被看作自由派,一九一八年任德國政府首腦。

    】,專門負責和平談判。

     十月九日 這不值得自豪,我回房之後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有産生過自殺的念頭。

    在我确診有膿腫和做手術的日子裡,我腦子裡隻想着要趕快順利完成手術。

     但我一直悔恨将琥珀項鍊留在了格拉斯,這真沒面子。

    我甚至想過,回來以後将項鍊交給巴多爾保管,讓他答應我,将項鍊跟我一起埋葬! 我不确定我會不會這樣做。

    将死之人的想法總是很孩子氣。

    小東西,當你發現我向誘惑屈服,不要過快指責我,不要鄙視昂圖瓦納伯伯。

    這條項鍊牽連着一段傷心的過往,但不管怎麼樣,這個傷心往事是我悲慘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刻。

     十月十日 米卡爾又來問診。

     十月十一日,星期五 昨天消耗了太多精力去接受外科醫生的問診。

    他如實地告訴了我現在的情況:嚴重的膿腫,粘連,被強有力的纖維隔斷。

    濃稠的膿液,有黏性,而且肺部積水眼中,檢查細菌以後發現了鍊球菌。

     我這種病況一般情況下,産生概率很小,米卡爾特别有興趣。

    一年裡,在這裡醫療的七十九名毒氣病人中,隻有七人有膿腫,這裡面就有我。

    有四名做了手術成功切除,另外三名…… 複合性膿腫的病例是極少的,這種人無法做手術。

    七十九名中毒的病人中隻有三名是複合性,而且他們最後都是治療無效死亡。

     我算是幸運的。

    (不知不覺地寫出了這句話。

    如果再想想,就不會寫這個了。

    我既然寫了,就不準備抹去。

    大概我還沒有對生活完全淡然,無法将長時間的苦痛折磨稱為“不走運”。

    ) 十月十二日 昨天下午起來以後稱體重,發現自己更加瘦弱了。

    自九月二十日以來已經瘦了四斤八兩。

     心髒不斷衰弱。

    每天服用兩次洋地黃甙和茅膏菜。

    不停地出汗。

    感到難受,孱弱,不停地咳嗽,呼吸困難。

    這些病症同時發作。

    我會告訴問我情況的人:“還好。

    ” 十月十三日 瑞士的報紙上刊登了德國新内閣向威爾遜進行的間接活動,希望能對一些合理細節進行會晤。

    他們公開要求停止戰争。

    正因為德國首相前幾日發表了誠懇的和平建議,于是這種新聞是可信的。

    德國昨天還是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希望協約國不要做得太過分!希望他們可以抵住愈來愈多的誘惑。

    現在四處洋溢着賽馬獲勝的騎師的驕傲!我很穩,但是呂梅爾自己卻忘了這一點,他在春季考慮的都是特别糟糕的情況:如今他們以一個沒有絲毫讓步的勝利者角度來看,他應該不會這樣想了。

     “愉悅”兩字不斷地出現在法國的報紙刊物上,讓人看着難受。

    “終于結束了”,而非“愉悅”!我們怎麼能這麼快就忘記壓抑歐洲的痛苦呢?顯然,我們不能這樣做,就連戰争結束也不能阻止現在的痛苦環境,然後持續生活下去。

     十月十四日,晚上 我又睡不着覺了,詫異地發現自己開始懷念當初因為犯病引起的半睡半醒。

    腦子空蕩蕩的,精神萎靡。

    又被“幽靈”糾纏。

    思緒的清醒讓我感受到痛苦。

     我原本是希望這個記事本能為讓·保爾提供材料,詳細描繪出我的形象,但恐怕這個夢想無法完成了,我才開始記錄,就已經無法集中精神,不能堅持下去,不能工作。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我對于一切已經變得默然,并且這種默然在不斷蔓延。

     十月十五日 全國都是大反攻的喜訊。

    各條戰線同時獲得勝利。

    聽說隻要與和平有關,聯合指揮部就會鉚足力氣,在最後時刻好好享受。

    誰落後誰倒黴。

     今天感覺好很多,也願意多寫些東西。

     伏瓦茲内來看望了我。

    他的臉像比薩似的,很平,兩眼間距很開,眼眶很淺,眼皮厚實,而且有一定的弧度,就像是木蘭花或者山茶花的花瓣,大嘴巴,厚嘴唇,動作遲緩。

    臉上滿是智慧,有一種遠東式的宿命安詳,看起來很舒服。

     他了解到了一些各國參謀部的最新情況,讓人緊張。

    他們認為隻有倚仗美國用不完的“資源”,就可以忽視全部損失。

    他們暗中抵制和平,拒絕停戰,想要進攻德國,在柏林簽署合約。

    伏瓦茲内解釋說:“他們希望得到的是勝利,而不是和平。

    ”愈來愈多的人公然反對威爾遜,甚至說“十四點”隻是威爾遜的個人想法,協約國從未得到正式認同雲雲。

    伏瓦茲内對我說,從七月獲得勝利以後,雜志(經過新聞檢查的)上還時不時地提到“國聯”,可再也沒有提到“歐洲合衆國”。

     晚上。

     伏瓦茲内留給了我幾份《人道報》,如今大家都崇拜美國總統的曆史咨文,反而我國社會黨人表現出一副謙卑的模樣【注:若萊斯被暗殺後,《人道報》由社會沙文主義者掌握,直到1920年圖爾代表大會之後,《人道報》才成為了法國共産黨的機關報。

    】看待美國的國會咨文,這真讓人詫異。

    這完全是偏私的宗教主義分子口氣。

    這群歐洲社會主義政客,應當歸類于舊世界的垃圾裡,與舊世界的垃圾一同除去,怎麼可能産生英雄人物。

     社會主義。

    民主。

    我在想菲力普的話有沒有道理,戰勝國會改掉四年的專政習慣嗎?以列孟梭為代表的帝國主義(共和派)應該不會輕易地退位!也許真正的社會主義源頭将會在戰敗德國設立起來,因為德國戰敗。

     十月十六日 這一個星期感覺病情好轉。

     戈瓦朗幫我找到了二十七日的全套咨文。

    雖然和以前的咨文相比沒有增加新的内容,但他更加堅定了對于和平目标的确立。

    “這個戰争形成了一個新的規則之類。

    ”隻有全世界的人民相互團結,才能保證大家的安全。

    我這種已判死亡之人,看到這話,就仿佛能看到它對于那千萬名戰士和妻子、母親的影響!對于這種期盼的召喚不白費。

    不論協約國的領導人們是不是真心同意威爾遜的觀點。

    現在的局勢已經由不得他們了,大家一緻贊同這種觀點,等時間一到,不管是哪一名歐洲的政客都無法躲避大家一緻期待的和平。

     突然想起讓·保爾。

    我想到了你,小東西。

    在你眼前将誕生一個嶄新世界,讓我感到無比欣慰。

    你會為了它不斷貢獻力量,讓它不斷改變,你要用你的能力來幫助它。

     十月十七日,星期四 威爾遜對于德國的試探做出了嚴厲批評。

    他明确提出:在任何談判開始之前,必須消除德意志的帝國主義,以及軍人集團,進行政治制度的民主化。

    顯然,這可能拖慢實現和平的腳步。

    但這種不姑息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明确基本宗旨。

    我們需要的不是早日停戰或是得到德皇的屈服,而是進行大面積的裁軍,建立歐洲聯盟。

    若是德奧兩個帝國勢力,那這個基本宗旨始終無法實現。

     戈瓦朗有些失望,但我很維護威爾遜,反駁他和另外那些跟他一樣想法的人。

    威爾遜是一名實幹家,他清楚地了解問題根源所在,在包紮以前需要的是将膿腫清除幹淨。

     說到膿腫,心地善良的大個子巴多爾分析得很不錯,他說毒氣隻是引發膿腫的偶然因素。

    其實膿腫是一種繼發性的感染,因為毒氣導緻的充血性病變進入肺部,導緻了這種感染。

     十月十八日 今天花了很大的工夫去克制勞累。

    我除了報紙什麼都不能看。

     協約國報紙上說到我們“成功”的口吻,就如同雨果寫的有關拿破侖的詩句。

    這次戰争(所有戰争都一樣)不帶一點英雄色彩。

    它是蠻橫的,讓人痛苦的,就像是一個噩夢,最後在惶恐和流汗發抖中結尾。

    它讓所有的英雄行為被惶恐掩埋。

    那些英雄行為産生于戰壕深處,在泥濘和血泊中,帶着垂死掙紮的勇氣和把讓人厭惡的事情一直做到最後的憎惡。

    這次戰争隻留下了醜陋。

    聽着軍号吹響,向軍旗敬禮也無法改變它的性質。

     十月二十一日 這兩天不是很舒服。

    昨天晚上在氣管中我注射了消炎油。

    但是由于喉部的浸潤以及感覺過敏,使得操作變得艱難。

    三個人共同合作才終于完成注射。

    巴多爾都累得汗流浃背。

    我睡了三個小時以後,今天感到輕松多了。

     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三 似乎洋地黃甙新藥劑對我作用大一些。

     在我還能說話的時候,我就發現我時常口吃。

    原來很少發生這種情況,這經常是精神混亂的象征,今天隻不過是體力枯竭的表現。

     報紙上刊登比利時軍隊攻到了奧斯當德和布魯日【注:比利時的兩個國家。

    】。

    英國軍隊直直地攻到了裡爾、杜埃、魯貝和圖庫安【注:法國的四個城市。

    】。

    德國和美國之間的換文進度慢得令人感到無望。

    但是,威爾遜似乎提出了帝制憲法改革和建立普選制作為前提條件。

    這一點很重要。

    接下來就是要讓德皇離位。

    這将在明天達到還是在半年以後呢?我們不能相信報紙上說的國内騷動:德國發生的革命會促使局勢發展,同時也會讓局勢複雜。

    好像威爾遜提出隻與穩固的德國政府商談。

     十月二十四日 不是這樣的,我一點都不羨慕那些病人的無知,以及他們對于未來的天真幻想。

    醫生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接近,人們還說着一些傻話。

    我反而覺得這種對于死亡接近的清晰認識可以支持我堅持下來,直到最後一刻,直到這些不是災難,而是一種正能量。

    我清楚地看得到身體的病變,我也饒有興緻地看着巴多爾為我的所作所為。

    一定程度上,這種好奇心也一直支持着我。

     我希望能更加深入地分析病情,然後寄給菲力普。

     十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五日,夜間。

     整個白天還不錯。

    (我已經沒有資格要求更多。

    ) 再一次拿起筆記本,與“幽靈”抗争。

     夜裡三點。

    又是長時間的無法入睡,腦子裡面想的都是人死亡之後,會将生前所有的東西都帶入遺忘。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沉浸在這種看似正确的無望想法之中。

    不對,這絕對錯誤。

    死亡隻能将很少的,非常少的東西帶入遺忘。

     我耐心地回憶過往。

    原來做過的錯事,不為人知的豔遇,讓人害羞的瑣碎小事。

    我思考着每一件小事:“這件事會與我的死亡一同被人遺忘嗎?難道我離開以後,真的不會留下一絲痕迹?”我花了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去回憶過去,我在努力找出一個特别的行為,并且我确定那個行為除了在我身上,不會再留下什麼痕迹,不會有任何物質或者精神上的後果,在我死後,也不會在任何人的腦中萌發。

    但是,我的每一個記憶中,總會有那麼幾個人,他清楚事情的全部發展,某些人還活在世上,在我死去之後,他有一天可能會突然記起。

    我被不能解釋的悔恨和屈辱折磨着,在床上無法入睡。

    我想着,若我不能找到一種隻屬于我的事情,那我的死亡就是一個笑話。

    我甚至無法将隻屬于我的東西帶走,從而得到慰藉。

     突然之間,我想到了在拉埃内克【注:拉埃内克(1781—1826),著名的法國醫生,在巴黎有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醫院。

    】醫院裡遇到的那名嬌弱的阿爾及利亞姑娘。

     我終于找到了這樣一段記憶,我堅信,這個事情隻有我清楚。

    我一旦死去,它便在世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淩晨,雖然特别疲憊,但又無法入睡。

    才小睡一下,就被咳嗽驚醒。

     因為整個晚上都在糾結這個幽靈般的記憶。

    一邊又在記事本上寫下我的忏悔,為了從虛無中找出這一段難以說清的故事,另一邊,我又希望能夠保存這個秘密,這個秘密會與我一同走向死亡,我在這兩個想法中徘徊。

     不行,我什麼都不會寫出來的。

     十月二十五日,午間 是筋疲力盡?糾纏不休的思緒?亂說的胡話?我從昨夜開始,就從神秘的角度思考死亡。

    我不再考慮自己,自己的滅亡,而是逝去的那段拉埃内克回憶。

    (約瑟夫過來跟我說到和平,“無需多久我們就可以複員回家了,醫官先生。

    ”我回應他:“但不久以後我迎來的将是死亡,約瑟夫。

    ”我内心卻在想:“關于這個嬌弱的阿爾利亞姑娘的事也将消失。

    ”) 我突然之間,似乎成了自己命運的主宰。

    我如今勝過了死亡,因為這個秘密的最後結局如何由我來掌握,在于我是否寫下一段筆記,在于我會不會将它随随便便地給别人看。

     午後。

     我還是禁不住将這個事情跟戈瓦朗說。

    我顯然說得并不詳細,我甚至沒有說到那名嬌弱的阿爾利亞姑娘,也沒有提到拉埃内克醫院。

    像是每一個心中藏着秘密的孩童一般,對每一個人都大聲喊道:“我清楚一件事,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看着我的眼神帶着詫異和惶恐。

    顯然,他現在正在思考我是否瘋了。

    我心裡卻想着,也許會是最後一次,讓我的傲氣得到最大的滿足。

     晚上。

     想休息大腦,于是準備看報紙。

    德國同樣如此,軍人集團想要擾亂和平。

    聽說盧登多爾夫帶頭發起了反對首相的舉動,公開指控首相同美國談判就是叛國行為。

    可是如今和平是潮流趨勢,盧登多爾夫也隻好暫且辭去領導人的職位。

    這是一個好兆頭。

     戈瓦朗來訪。

    巴爾夫發表了讓人緊張的談話。

    英國胃口越來越大,現在準備将德國吞并!戈瓦朗跟我解釋,羅貝特·賽西爾勳爵去年還十分肯定地說:“我們開展這次進攻,不帶有任何帝國主義吞并色彩。

    ”(他們最後撤離戰争的時候可與剛開始的時候說的不同。

    ) 還好有威爾遜在。

    人民必須要有自主選擇的權利。

    我不希望勝利國如同瓜分牲口一般對待黑人! 有關戈瓦朗與殖民地的問題,他很明智地争論,若是協約國無法克制地瓜分德國殖民地,那他們就會犯下無法原諒的錯誤。

    現在是唯一一次讓殖民化的問題得到重新修訂的機會。

    通過聯合國的監督與組織,讓世界上的資源共享。

    合理的開采,這是和平的保障! 十月二十六日 病情突然惡化,一整天都覺得呼吸困難。

     十月二十七日 現在除了呼吸困難,還感覺到了神經性的痙攣。

    我喉嚨收縮,像是被人緊緊地卡住一般,難以忍受。

    不僅是呼吸困難,而且伴有勒喉的感覺。

     花了快一個小時來記錄病情。

    (如今已經不能保證能否繼續保持這種當天記錄的情況。

    ) 十月二十八日 我看到帶了最新報紙的小馬裡尤斯眼裡的惶恐,(他細嫩的皮膚,明亮的雙眸,青春的氣息,還有完全不用擔心自己身體狀況的風度!) 我現在隻想看見老人或者病患。

    我現在知道死刑犯是不想看到一個自由且強壯的人,所以才想将看守掐死。

     如今智力都有可能跟身體機能一樣慢慢衰弱。

    顯然,智力應該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隻是我沒有察覺到。

     十月二十九日 若是在這樣的孤獨時候,我可以回想起所有跟書本中的“偉大愛情”一樣的感情,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遺憾了。

     我現在總是會想起拉雪爾,隻不過我是作為一名自私患者的角度想起她,若我可以在這,并偎依在她的懷中死去,該是多麼美妙。

     當初我在巴黎找到這條項鍊時,那種激動之情無言能表!如今對她的激情也沒有了。

     我曾經“愛”過她嗎?不管怎麼說,我從未愛過其他的女人。

    從沒有像對她那樣熱情而激烈地對待别人。

    這難道就是大家所說的“愛情”嗎? 夜裡。

     這兩天洋地黃甙一點作用都沒有,等會兒巴多爾會來給我實驗注入醚樟腦油。

     十月三十日 今天幾名醫生來複診。

     我看他們在那忙碌。

    生活留給了他們什麼呢?也許是我一直在享有特權。

     很厭煩,厭煩自己,厭煩,希望現在就能了結一切! 我覺得自己讓别人害怕。

     我這幾天肯定完全變了一個人。

    病情惡化得很快。

    我現在肯定有一副将死之人的臉龐:一副苦相。

    我明白,再沒有比這難看的了。

     十月三十一日 附近的指導神父想要來看我。

    周六他來過一次,可是我身體不舒服,今天我就叫他上樓來。

    他今天的拜訪讓我很累。

    他想問我一些問題:“您作為基督教徒童年是怎麼度過的之類的問題。

    ”我回答他說:“要是我一出生就需要了解真相,那我就不會有信仰,這不是我的問題。

    ”他準備給我帶來一些“有益的書”。

    我告訴他:“教會要等什麼時候才會開始反戰呢?你們法國和德國的主教都會給軍旗祝福,而且還會高唱感恩歌,為這一場屠殺感恩上帝,等等。

    ”他做出的官方回答讓我詫異:“正義的戰争讓基督教徒們解除了禁止殺人的準則。

    ”他一心想要緩和談話的氣氛,但是不知道怎麼說。

    要走的時候他說:“您看,您這樣有才華的人,一定不會甘心自己像狗一樣死去的。

    ”我回應他說:“若我不是基督教,就算跟狗一樣,那怎麼辦?”他在前面好奇地看着我,詢問的語氣中帶着嚴肅、詫異、難過和關心,“我的孩子,您為何要這樣自我诽謗呢?” 我确信他不會來。

     晚上。

     如果這會讓人開心,我一定會答應的。

    可是我裝扮成一名基督教徒死去,這是為了讨好誰呢? 奧地利向意大利尋求停戰。

    戈瓦朗才上樓來過。

    匈牙利已經成立了共和國,完成了獨立。

     難道終于迎來和平了嗎?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一日,早晨 這個月我将會死去。

     沒有看到一絲希望,這比口渴的煎熬還要讓人感到折磨。

     不論如何,我的心髒還在強健有力地跳動。

    我在短暫的時間内忘卻了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來,跟别人沒有不同。

    我甚至心中有了一個規劃,一陣風吹來,我清醒過來。

     不好的消息:馬才很少過來。

    他來的時候,跟我無話不談,可是話題中極少涉及我的病情。

     我會在臨死前想念馬才,以及他囚犯一樣的發型嗎? 夜晚。

     不管怎麼說,在這個房間外,有生命的宇宙依舊在繼續。

    如今我沉浸在孤獨的深淵中。

    這是所有活着的人都無法懂得的。

     十一月二日 卧床不起。

    這三天我都是在床鋪與椅子之間徘徊。

     卧床不起。

    再也無法坐在窗邊?不能坐在一扇窗戶的旁邊?不能看到夜幕降臨後的孤獨柏樹。

    再也不能看見這些,或是其他任意一個花園嗎? 我寫道:永遠不會,我看到痛苦在這幾個字裡面,我是在那閃光中看到的。

     晚上。

     死亡是怎樣來到的呢?這個問題我想了好多個夜晚,最後得出了很多不一樣的結論。

    ……喉嚨突然痙攣,難道要像小奈達爾那樣因無法呼吸而死去?還是像西貝爾那樣慢慢死去?也有可能像蒙維埃爾與普瓦雷那樣死去? 十一月三日,早晨 怎樣死亡?最慘的是跟悲慘的特羅亞那樣憋死。

     這讓人擔心。

     我不想要這樣的死法。

     晚上。

     今天夜裡特别痛苦,我叫巴多爾來了兩三次。

    經常半夜三更叫他來将切開氣管的手術盒放在了我的床頭。

     人們常講:“我隻是痛苦,而不是怕死。

    ”既然我可以不那麼難受,那為何還繼續經受折磨,繼續等待呢?可是,我依舊在等待! 十一月四日 意大利和奧地利已經與匈牙利簽署了停戰協議。

     我拒絕了指導神父來訪的請求,說自己太累了。

    這其實是在警告我,做出決定的那一天在慢慢靠近。

     十一月五日 我們曾經抱有的所有希望,我們本來擁有的全部希望,我們沒能達成的所有希望,隻能讓你去完成,我的小東西。

     十一月六日 戈瓦朗過來看望我的病情。

    等着戰争結束,但是戰争還在一直繼續着。

    這是什麼原因? 完全失音,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十一月七日 聲音完全發不出來了。

    難道是下部環狀軟骨麻痹?巴多爾的表情讓人看不出個所以然。

     注射嗎啡。

     十一月八日 德國派出的全權大使穿過了我們的戰線。

    戰争終于結束了。

     終于還是活到了今天。

     十一月九日 病情變得嚴重。

    溫度起伏很大(徘徊在37.2℃到39.9℃之間),又出現了水腫性的充血。

    雖然沒有新的病症突發,可是原本的病全都一次爆發出來。

     我要求做透視。

    (有什麼用呢?)為了可以檢查看有沒有新的問題。

    我還怕有新的膿腫出現。

    如今體溫開始了大幅度變化,必然是病情更加嚴重了。

     十一月十日 感覺右邊的肺部越發疼痛。

    每天都在吸食嗎啡。

    難道又長了新的膿腫了嗎?巴多爾覺得不可能。

    沒有任何症狀表現。

     咳痰比原來還要少一些。

     柏林如今正在革命【注:1918年11月9日,在柏林,君主制被推翻,成立共和國,德皇和威廉二世于10日夜裡出逃,躲在荷蘭。

    】,德皇也在逃跑。

    在戰場上,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希望,得到了解救!那我呢…… 十一月十一日 這一天痛苦得難以忍受,依舊在右肋的那幾個部位。

     為什麼我不趁着精神尚在的時候下決心呢?我還留戀什麼?每當我想:“時間到了”時,我…… (不。

    我還從未想過:“時間到了。

    ”我想的是:“時間不多了。

    ”于是,我還在繼續等待着。

    ) 十一月十二日 巴多爾發現每一次呼吸中都有一連串的局部下撚發音。

     中午。

     透視檢查顯示:右肺上部有一片陰影,邊界模糊。

    橫膈膜不動。

    透明度普遍降低,沒有任何積膿。

    若是另外一個膿腫,便會出現另外一個可疑的位置是完全不透明的,而且成為一個圓形的陰影,邊界清晰。

    那這又是什麼呢?還沒有出現明顯的病症,不能随随便便就決定做穿刺。

    要是沒出現新的膿腫,那這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十一月十三日 已經檢查出來了,炎症總是在那幾個位置突然發作。

    感染一定在蔓延。

    汗水不停地湧出,氣味真惡心。

     是小腫塊?小塊的複合性膿腫? 巴多爾一定也料想到了現在的情況。

     這樣便完全沒有辦法了。

    膿腫可能要一直陪着我到死,它已經滲透至身體組織中,完全不能手術切除。

     十一月十四日 兩肋都火燒似的疼痛。

    左肺已經膿腫了。

    如今膿腫已經擴散到了兩肺當中。

     我或許該嘗試最後的固定膿腫? 晚上。

     特别地消極、默然。

    我在抽屜裡發現了一封貞妮和吉絲的信。

    今晚有封貞妮的信沒有開封。

    我一個人待在這裡,沒有什麼要給别人的。

     在很長的時間裡,我第一次懂得Deprogundisclamaui(我從萬丈深淵裡向你呼喊【注:為死去人們禱告的時候唱的那幾句開頭曲。

    】)。

     十一月十五日 或許一切沒有我想的那麼吓人,我不用那麼緊張。

    或許最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

    我曾有過無數次想象自己的死亡,現在卻沒有辦法。

    不過,所有東西都已經安排妥當,都在那裡。

     十一月十六日 你們經曆過固定膿腫實施無效嗎?或者你們假裝有過這樣的經驗? 這兩天太難受,什麼都沒有記錄。

     思考着該如何完結。

    很難再想象:“明日”,也很難再想象:“今夜”。

     十一月十七日 注射毒品。

    孤獨、寂靜。

    我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斷與外界隔離。

    我還可以聽到鐘擺的嘀嗒聲,可是我已經選擇不再去聽。

     去掉那些渣滓幾乎不能實現。

     人要死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呢?我希望可以這樣清醒直到打針。

     不需要說太多的語言。

    沒有反應,沒有精神,原諒那些沒有辦法避免的事情,在身體的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拔。

     平靜了。

     完結了。

     十一月十八日 雙腿浮腫。

    但東西都在那裡,關鍵時刻,隻要我想就可以将手伸過去,下決心去做。

     一整夜都在鬥争折磨。

     嚴肅的時刻。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八日,周一 享年三十七歲又四個月零九天。

    比原本想象的更加容易。

     讓·保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