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美好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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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這麼開玩笑,這個笑話更是讓他們想起了童年時代的一包果子醬,還有那時候他們歡快的笑聲。

    此刻,兩個人也是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蒂博先生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隻是面容和藹地跟着他們一起笑。

     “兩個淘氣包,真是可惡得很。

    ”老小姐說,“快看啊,這果子醬釀得多好啊!” 餐桌上放了五十來個小罐子,裡面全是亮晶晶的紅色的果子醬,罐口貼着一張用羅姆酒浸的紙。

    一塊大紗布蓋在這些罐子上,防止蒼蠅飛進去。

     餐廳有扇寬敞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個小巧的陽台,一隻隻種滿各色鮮花的箱子整齊地擺放在陽台上。

    陽光穿過窗簾,照到地闆上,落下一片片令人目眩的光亮。

    一隻蜜蜂圍繞着一隻擺放着李子的餐盤回旋萦繞,嗡嗡作響。

    晌午的氣息撫弄着整個屋子,蜜蜂的嗡鳴聲萦繞耳際,整個屋子似乎都開始嗡嗡作響了。

    雅克後來每次想起這頓午餐,就會覺得這是他考上高師後唯一讓他感到短暫的快樂的時刻。

     吉賽爾内心激動,胸中充溢着幸福,同平時一樣一言不發,但會不時地同雅克交換一個毫無目的卻又極有深意的眼光。

    每次聽到雅克說話,吉賽爾簡直要快樂瘋了。

     “噢,天哪,吉絲,你的嘴巴!”看到吉賽爾大張的嘴巴,老小姐禁不住顫抖着聲音喊道。

    她簡直無法忍受吉賽爾把嘴巴張得那麼大,露出整排的牙齒。

    對于吉賽爾卷曲的黑發,有雀斑的塌鼻梁,還有近乎金色的小麥膚,老小姐已經不太想說什麼了。

    老小姐有些不情願地看着吉賽爾的皮膚,這令她想起了吉賽爾的母親,一個馬達加斯加的混血兒,韋茲司令官當時在那兒駐守,然後娶了她。

    基于這個原因,老小姐抓住一切機會想讓她的這個侄女記住自己、記住他父親的直系親屬。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老小姐露出一個微笑,說道,“你知道的,我的老祖母是蘇格蘭人,她對我非常挑剔,總喜歡對我唠唠叨叨,‘親愛的,來兩小塊都爾的李子幹。

    ’”老小姐一邊說話,一邊用手追打着盤子周圍的蜜蜂,因為沒打着而哈哈大笑。

    對于這位老小姐來說,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使她煩心,盡管她也有過非常艱難的經曆,但她仍然有着珠玉般爽朗的笑聲,還有那極易傳染給他人的青春氣息。

    “我那位老祖母啊,”她繼續說,“她在圖盧茲的時候同部長大人德·維萊爾伯爵【注:約瑟夫·維萊爾(1773—1854),英國複辟時期保皇派的首要領導,1822年—1827年任議長。

    】跳過舞。

    如果她生活在現代,她會很不高興的,因為她不喜歡大嘴巴,也不喜歡大腳丫。

    ”老小姐小巧玲珑的腳勝過剛出生的嬰兒,她喜歡穿方頭布鞋,這樣可以很好地保持腳趾。

     午後三點鐘,所有人都走了,去參加晚上的禱告。

    家裡隻剩下雅克一個人,他便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雅克的卧室在三樓,盡管是頂樓,但是非常寬敞,十分涼爽,牆上還貼着漂亮的牆紙。

    這裡視野非常開闊,可以望見很遠很遠的景色,但是屋外的兩棵栗子樹太過于茂盛,樹梢擋住了視野,不過那些綠色的枝葉倒也賞心悅目。

    雅克坐到書桌旁邊,看到桌子上還攤開着幾本字典和一本語言學筆記,他把這些全都扔到壁櫥下面的櫃子裡,然後又重新坐到書桌旁邊。

     “現在的我到底是個孩子還是一個成年人了?”雅克突然陷入沉思,“達尼埃爾呢?他得另當别論。

    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大人還是孩子?”雅克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同時又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個充滿混沌的世界、一個充滿财寶的世界。

    他看着自己這個廣闊無垠的世界,不由得笑了,随後便看到了桃花木的桌面,上面被他打掃得纖塵不染……為什麼打掃幹淨?他的腦子裡滿是一些想要做的事,幾個月來,他每天都要努力打消那些想要幹點什麼的想法。

    “等我考上高師了,我就要……”幾乎每天他都這麼想。

    可是現在他錄取了,這種自由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想做的了,不想讀《兩個年輕人的故事》,不想讀《炮火》,也不讀《說真話,遭惡報》! 雅克從書桌邊站了起來,走到書架前,那上面放了幾本書,從去年開始就擺在那兒了,當時打算留着以後有時間的時候再看。

    他一本本地翻着那些書,在思考着現在該看什麼書。

    最後他不高興地嘟起嘴,什麼書也沒拿,和衣躺在了床上。

     “書已經看得太多了,也說得太多了,我已經受夠了!”雅克心裡在呐喊,“Words!Words!Words!(空話!空話!盡是些空話!)【注:選自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台詞。

    】”雅克雙手向外伸開,仿佛要抓住什麼,他就快要哭出來了。

    “我是否已經能夠走進社會了?”這種想法讓他感到壓抑。

    不久他又開始沉思:“我長大了嗎?還是個無知的孩子嗎?我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嗎?” 雅克的内心翻湧着強烈的願望!他憂郁難當,他什麼也不敢說了,隻敢原地待命,看看命運會帶給他什麼。

     “投身社會。

    ”雅克喃喃細語,“行動起來。

    ” “還有戀愛。

    ”雅克補充了一句,慢慢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個小時,雅克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

    難道是我睡着了做了奇怪的夢?雅克有些困難地扭了扭脖子,感覺有些酸痛。

    腦子裡充滿了莫名的煩惱,思考得太過于用力,此刻他感到有些衰弱無力,不想做任何事情,整個人的思緒也變得暗淡陰沉。

    他環顧四周,難道接下來的整整兩個月都要在這棟房子裡度過嗎?可是他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命運,這命運正将他送到這裡,也會将他的苦悶帶到其他各個地方。

     雅克來到窗邊,雙手拄着窗台,忽然,他的所有愁悶都消失了:他看到了吉賽爾,看到她坐在栗子樹下,白裙子縮成了一個白點。

    隻要一接近她,他就立刻感到了生活的樂趣和年輕的活力。

     雅克悄悄走到吉賽爾身後。

    也許吉賽爾聽力太好了,也許她根本就沒在專心看書,她聽到了身後雅克的腳步聲,便立刻轉過身來: “哈哈,沒吓着我。

    ” “你看什麼書呢?” 吉賽爾沒有回答,隻是雙手交叉,将書緊緊地抱在胸前。

    兩個人仿佛要故意捉弄對方,就那麼緊緊地盯着對方,誰也不說話。

     “一、二、三!” 忽然,雅克抽掉了吉賽爾的椅子,年輕的姑娘摔到草坪上了,可她手裡仍然用力地抓住那本書。

    雅克費了好大的勁,同吉賽爾靈活而溫熱的身體一番搏鬥,才搶到那本書。

     “《小薩瓦人》,第一卷。

    上帝啊,這可有好幾卷呢。

    這是其中的一本嗎?” “是的,總共有三本。

    ” “恭喜。

    這本書寫得很生動嗎?” “第一卷我都還沒看完呢。

    ”吉賽爾笑着說道。

     “你怎麼喜歡看這種書呢?” “我隻是随便翻翻。

    ” (老小姐曾經試着讓吉賽爾看看書,可是試了好幾次都失敗了。

    “吉絲不喜歡看書。

    ”老小姐最後隻能這麼說。

    ) “我可以借幾本書給你看看。

    ”雅克說道。

    他總是喜歡慫恿别人去做些不聽話的事,就像他慫恿吉賽爾反抗老小姐一樣。

     可是吉賽爾看上去并沒有在聽雅克說話。

     “你不要這麼快就走了。

    ”吉賽爾躺在草坪上說道,語氣有些哀求的意味,“你坐我的椅子吧,或者你就坐在草坪上。

    ” 雅克在吉賽爾的身邊躺了下來。

    午後的太陽有些猛烈,照着不遠處的别墅。

    别墅就在他們旁邊大概五十米處,建立在一片沙地的中央,一棵棵種在箱子裡的橘子樹圍繞着别墅。

    他們躺在樹蔭底下,草坪上還比較涼快。

     “這樣一來,你就自由了,對嗎,雅克?你完全自由了!”吉賽爾竭力擺出一副輕松的表情,可是很明顯,那神情一點都不自然。

    她的頭轉向他,嘴唇翕動着,問道: “你打算做些什麼?” “你的意思是?” “我是說,你打算去哪兒?接下來的兩個月你是自由的。

    ” “我哪兒都不想去。

    ” “你說什麼?你還會跟我們待在一塊兒嗎?”她驚訝地擡起頭看着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圓圓的眼珠閃閃發光,那樣子就像隻可愛的小狗。

     “是的。

    十号得去趟杜蘭納,在那裡給一個朋友籌備婚禮。

    ” “之後呢?” “之後我也不知道了。

    ”他别過頭去,“整個假期我都想待在這片别墅區。

    ” “是真的嗎?”她輕聲問道,掩飾不住内心的快樂,她轉過身去,尋找雅克的目光。

     他微笑地看着她,看到自己能令她這麼高興,他感到非常開心。

    這個天真溫柔的小姑娘就像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她,能跟她一起度過接下來的兩個月,他感到非常高興,之前的那絲苦悶早已經消失殆盡了。

    她像他妹妹,但又不僅僅是妹妹。

    這個女孩兒從沒有期盼别人的到來,可是雅克的到來卻好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的生活,對此,雅克感到非常訝異。

    知道自己要留下來,她是那麼愉悅,他感激她,他握住她放在草坪上的手,細細摩挲着。

     “吉絲,你的皮膚像絲綢一樣光滑。

    你也經常用鮮黃瓜汁潤膚液嗎?”聽到雅克的話,吉賽爾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一滑,便躺到了雅克的身邊。

    這個動作使得吉賽爾的身體看上去更加柔軟。

    吉賽爾像隻小動物一樣肉乎乎的,笑起來時不像孩子般的瘋鬧,倒更像是情侶間的打鬧。

    她處女的心靈在這個胖乎乎的身體裡自由自在地穿行。

    她心中有無數個願望,這願望令她激動地顫抖,可是她卻想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激動。

     “姑姑不肯答應我參加今年的網球協會。

    ”吉賽爾做了個鬼臉, 說道,“你呢,你會參加嗎?” “不,當然不會參加。

    ” “那你會騎自行車遊玩嗎?” “自行車嘛,可能會吧。

    ” “啊,你可真幸福啊!”吉賽爾不由得感歎道。

    從她的目光中總是能看到一些讓人詫異的東西。

    “你知道嗎,姑姑同意我和你一起出去。

    你願意帶上我嗎?”雅克盯着吉賽爾的眼睛看了很久,那是一雙明亮晶瑩又有些憂郁的眼睛。

     “吉絲,你的眼睛可真漂亮。

    ” 他看到了,她的眼珠因為突然而來的慌亂顔色變得更加深了。

    她笑了笑,将頭轉到一邊。

    她的身上有種非常吸引人的快樂和歡笑的氣質,這種氣質從閃爍的目光中流露出來,也從兩個可愛的酒窩中流露出來。

    盡管酒窩隻是長在嘴角的兩旁,可是它帶來的光彩可以蔓延到胖乎乎的臉頰上,蔓延到圓嘟嘟的鼻尖上,蔓延到圓潤稚氣的下巴尖上,布滿整張胖胖的、充滿了健康氣息的、和善的臉上。

     雅克沒有回答,吉賽爾不禁有些着急不安了: “說話呀,你願意嗎?” “說什麼?什麼願意?” “就像去年夏天那樣,帶我去森林,或者帶我去馬爾利【注:馬爾利:一座小城市,也是一個公園,靠近凡爾賽。

    】。

    ”他微笑着同意了,她高興得快要瘋了,歡樂地滾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之後兩個人便并排躺着,望着天空,目光在枝繁葉茂的樹枝間穿梭。

    耳邊傳來小噴泉的水流聲,水池旁邊青蛙在歡快地鳴叫,花園的栅欄旁不時有人走過,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

    牽牛花快被烈日烤焦了,花萼蔫巴巴的。

    陽台上的鮮花散發出濃郁的香氣,在炎熱的空氣中彌漫。

     “雅克,你可真有意思。

    你總是在想事情。

    可是你在想些什麼呢?” 雅克用一隻手撐着腦袋,眼睛緊緊地盯着吉賽爾翕動的嘴唇,那嘴唇濕答答、皺巴巴的。

     “我在想,你的牙齒可真漂亮。

    ” 吉賽爾沒有臉紅,而是無謂地聳了聳肩膀: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很認真的。

    ”她說話的語氣有點孩子氣。

     雅克大聲笑了起來。

     這時,一隻雄蜂閃着紫色的光飛到他們身邊,不停地轉悠,忽然像羊尾巴似的掃在雅克的臉上,然後一頭沖進了地上的一個小洞裡,那聲音活像脫谷機的聲音。

     “我還在想,這個雄蜂跟你可真像,吉絲。

    ” “跟我很像?” “沒錯。

    ” “哪裡很像了?” “我也說不上來。

    ”說着,雅克又躺了下來,“它長得圓嘟嘟的、黑乎乎的,跟你真像。

    它嗡嗡嗡的聲音也跟你的笑聲很像。

    ” 雅克這麼說的時候,神情很莊重,吉賽爾不禁陷入了沉思。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夕陽把周圍樹木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射在金色的草坪上。

    陽光還照在了吉賽爾的臉上,吉賽爾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金色的草撓得她的臉頰癢癢的,草尖從她的睫毛穿過,紮得眼睛也癢癢的。

     栅欄口響起了鈴聲,昂圖瓦納回來了。

    雅克看到哥哥走在小路上,便站起身來,仿佛早已經想過要做什麼似的,他朝哥哥跑去。

     “今天晚上你還要走嗎?”雅克問道。

     “是的。

    晚上十點二十分的火車。

    ” 雅克又一次被昂圖瓦納吸引了。

    這一次不是他臉上疲憊不堪的神色,而是容光煥發的光彩,這光彩又和他慣有的争強好鬥的神态非常不同。

     雅克盡量低着嗓音問道: “晚飯後你能陪我去一趟豐塔南太太家嗎?”雅克感受到了哥哥的猶豫,便沒有看他,連忙補一句道,“我必須去一趟,明天我不好意思一個人去拜訪。

    ” “達尼埃爾在家嗎?”昂圖瓦納問道。

     雅克明知道達尼埃爾并不在家,卻對昂圖瓦納撒謊。

     “當然,他在家。

    ”雅克對昂圖瓦納說道。

     忽然,兄弟倆都不作聲了,因為他們看到蒂博先生已經走到了客廳的一個窗戶前,手裡還拿着一張攤開的報紙。

     “啊,你回來了。

    ”蒂博先生對昂圖瓦納大聲說,“你能回來我非常高興。

    ”跟昂圖瓦納說話,蒂博先生總是非常客氣,“你們不用進來了,我出去找你們。

    ” “哥哥,就這麼說定了?”雅克輕聲對昂圖瓦納說,“吃完晚飯,我們就以散步為借口出來怎麼樣?” 蒂博先生對雅克有一道禁令,即嚴禁同豐塔南一家有任何來往,隻是蒂博先生從沒有說過為什麼。

    雅克是個謹慎的孩子,他從沒在蒂博先生面前提到過這個犯忌的名字。

    隻是蒂博先生難道不知道,雅克早就違反了他的禁令?在雅克的身上,父親有着近乎盲目的尊嚴,所以蒂博先生從沒想過,兒子竟會時常違背他的意志。

     “雅克考上高師了。

    ”蒂博先生有些步履沉重地走下台階,說道,“我們總算不用再擔心他的未來了。

    ”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晚飯前,我們就在草地上散散步吧。

    ”蒂博先生的這個建議并不符合他一貫的行為,于是他解釋道,“我得跟你們談談。

    不過,首先我得跟你談談。

    ”蒂博先生看向昂圖瓦納,“你看了今天的晚報嗎?維勒博破産了,你有什麼看法?你看過這個新聞嗎?” “您是說您的工人合作社破産的事情嗎?” “沒錯,親愛的,就是它。

    現在徹底破産了,還傳播着各種醜聞。

    這個合作社已經存在很長時間了。

    ”蒂博先生幹笑兩聲,那聲音就像在咳嗽。

     “就像她主動來吻我。

    ”昂圖瓦納不由自主地這麼想着。

    他好像又回到了中午的那家餐廳,看到了坐在她對面的拉雪爾。

    她仿佛站在一個舞台上面,陽光透過落地窗将她照亮。

    “當我說來份什錦烤肉時,她怎麼笑得那麼奇怪呢?” 昂圖瓦納盡量使自己表現出對父親的話題很感興趣的樣子。

    蒂博先生好像非常輕易地就接受了合作社破産的事實,這讓昂圖瓦納非常驚訝。

    父親是個慈善家,是一個慈善協會的會員,這個協會曾經給維勒博的紐扣工人們提供資金。

    可是上次工人們舉行了大罷工,為了證明他們能夠離開老闆,他們就成立了一個生産合作社。

    此刻,蒂博先生已經開始侃侃而談了: “在我看來,這是在為正經事業做必要的投資。

    我們曾經發揮了很好的作用,我們沒有忽視工人們的烏托邦理想,最先給他們提供資金的也是我們。

    可是你看,才不到一年半,合作社就破産了。

    看來在我們的工人代表之間确實存在一個完美的中介人,這一點不可否認。

    你應該很熟悉這個人,他就是費斯姆,他一直在克盧伊。

    ” 雅克在一旁聽着,默不作聲。

     “所有的工人領袖都曾經寫信給我們,希望我們能夠提供資金,他就是通過這些信件控制了那些善良的信徒。

    你知道,工人領袖們是在罷工最困難的時候寫這些信件的,沒有一句牢騷。

    ”蒂博先生又咳嗽了一聲,表示對此滿意,“不過我想跟你們談的倒不是這件事情。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繼續說話。

     蒂博先生的步伐相當笨拙,沒走多久他就氣喘籲籲,他的腳步在沙地上拖着,身體向前傾斜,雙手背在身後,敞開的領結散落在兩旁。

    兩個兒子一前一後跟着他默默地走着。

    這時,雅克忽然想起一個句子,他不記得是在哪裡看到的,“我碰到了兩個人,一個老人,一個年輕人,他們并排走着,沉默不語,我想我知道,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兒子。

    ” “我要跟你們談的事情是這樣的。

    ”蒂博先生略帶憂郁地說道,“我為你們做了一個計劃,不過在這之前必須征得你們的同意。

    ”蒂博先生憂郁的嗓音中帶着懇切,這在蒂博先生身上顯得有些異常。

    “我的孩子們,你們知道,當你們像我這個年紀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會反思自己做過的一切事情的意義。

    我記得,韋卡爾神父也時常這麼對我說,一切力量如果使用得恰到好處,最終都會指向一個地方,相互之間作為對方的補充。

    設想一個人努力奮鬥了一輩子,可是他的成就卻掩埋在下一代的默默無聞之中,這難道不令人痛心嗎?作為一個父親,希望自己的孩子們能夠記住他,這難道是個很過分的要求嗎?哪怕他隻是被當作例子而被後代們提起。

    ”蒂博先生歎了一口氣,接着說道,“事實上,在我心裡,我更多的是在為你們着想,而不是我自己。

    我想着,将來,你們作為我的兒子,可以不用跟法國的蒂博家族混合在一起,這應該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

    法律也證明了,我們有兩個世紀都是處在自己的平民曆史之中的,不是嗎?這是件很嚴肅的事情。

    在這方面,我已經特意使用了一些方法,來增加蒂博家這份寶貴的财産。

    我希望人們能了解你們的出身,我希望我的名字能被你們沿用下去,我希望我的子子孫孫都能流淌着我的血液,這是我的權利,也是對我的回報。

    司法部早就有了這方面願望的規定。

    幾個月來,我已經辦妥了各項手續,把你們的身份證更改了。

    不用多久,你們還需要簽署幾份文件。

    我估計,我們一回到城裡,最晚也會在聖誕節前後,你們就可以合法地獲得一項權利,即你們有權利不再姓蒂博了,你們的名字中隻會出現蒂博這兩個字,而不是姓蒂博。

    你們的姓将會改為‘奧斯卡-蒂博’,是的,奧斯卡和蒂博中間有一橫。

    你就會被稱為昂圖瓦納-奧斯卡-蒂博大夫。

    ”蒂博先生搓動着雙手,“這就是我要跟你們談的事情,你們不必感謝我。

    好了,我們不說這件事了,去吃晚飯吧,老小姐喊我們了。

    ”說完,蒂博先生雙手抱着兩個兒子的肩膀,像個子孫滿堂的老人,“如果這個榮譽稱号将來能對你們的職業有所幫助,那簡直太好了。

    我的孩子們,一個人從沒有向世俗權力有過什麼要求,他隻是想要他的後代能夠繼續享受他所獲得的尊敬和榮譽,老實說,這難道有錯嗎?” 蒂博先生的聲音都在顫抖,為了不讓他們發現他内心的激動,他突然離開了三個人正在走的小路,一個人加快步伐,快速地穿過草坪,搖搖晃晃地回到别墅區了。

    在昂圖瓦納和雅克的記憶中,父親從沒像今天這樣激動過。

     “真是件好事!他是怎麼想到的?”昂圖瓦納自言自語,看上去非常高興。

     “好了,不要再說了!”雅克反應異常激烈,他看着哥哥,覺得哥哥就像是正在用雙肮髒的手去觸摸他的心。

    在談到蒂博先生時,雅克總是帶着萬分尊敬,他盡量避免去評論父親,當他的理智不由自主地反對父親時,他總是感到萬分難過。

    今天晚上,父親提到了傳宗接代,一想到這兒,雅克就不免憂慮難當,萬分痛苦。

    盡管他現在才二十歲,可是一想到死,他還是無法避免地感到軟弱無力。

     “我為什麼一定要把昂圖瓦納也拖到那裡去呢?”一個小時之後,雅克心裡這麼想着。

    他和昂圖瓦納兩個人沿着林蔭大道慢慢走着,大道兩邊種滿了菩提樹,那些有着上百年曆史的高大樹木枝葉依然翠綠。

    這條大道從城堡出發,一直延伸到森林。

    雅克覺得脖子很痛,老小姐固執地一定要昂圖瓦納看看這個疖子,昂圖瓦納認為必須開刀。

    可是雅克非常反對,盡管他并不在乎出門時脖子上纏着紗布。

     昂圖瓦納雖然很疲勞,但是仍然滔滔不絕。

    他的心裡隻想着拉雪爾。

    昨天的此刻,他和她還不認識對方;而今天的此刻,他卻心心念念地想着她,他的生活處處都有她的影子。

     昂圖瓦納内心非常激動,而雅克與他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平靜地度過了這一天,而此刻,在這條林蔭大道上和哥哥一起散步,一起去拜訪豐塔南太太,雅克心中也是異常平靜的。

    雅克因為這次拜訪而生出一種莫名的激動,這激動類似于某種希望。

    走在昂圖瓦納身旁,雅克心裡非常不舒服,各種疑慮不斷地往外冒。

    今天傍晚,雅克對哥哥産生了一種本能的防範心理,這種心理無法用言語表達。

    盡管他們之間的談話還是像往常一樣和氣,可是雅克卻感到噤若寒蟬。

    事實上,兄弟倆的對話還有臉上的微笑,就像兩個敵人,在各自的領地鏟土,建築自己的防禦牆。

    而這樣一種局面,兄弟倆心知肚明。

    他們是親兄弟,彼此對對方都十分熟悉,他們之間沒法隐瞞任何事。

    兄弟倆經過一棵菩提樹,晚開的花朵散發出陣陣香氣。

    昂圖瓦納用最平常的語氣稱贊着花香,因為這香氣讓他想起了拉雪爾香氣撲鼻的秀發。

    雖然雅克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可是哥哥的語氣像極了情侶間的悄悄話,從中雅克也明白了許多事情。

    有時,昂圖瓦納會心煩意亂地抓着雅克的手臂,拖着他加快步伐,甚至會對他說起自己心中奇怪的想法還有各種幻覺,對此雅克并沒有感到驚訝。

    昂圖瓦納說話的聲音、發出的笑聲、談話時成年人的态度,還有那些與平時作為兄長所特有的矜持态度極為相反的粗俗細節,這一切都令雅克感到不舒服。

    雅克盡量表現得鄭重,對哥哥的話也隻是微笑着表示贊同,但是他心裡的确非常不舒服。

    他在心裡是責怪哥哥的,是哥哥讓他産生了這種不快的感覺,是哥哥讓他産生了這種責備兄長的心理。

    昂圖瓦納向雅克訴說着自己在這十二個小時裡感受到的沉醉,他訴說得越多,雅克便越向後退縮,以一種高貴的态度抵抗着昂圖瓦納。

    雅克心中産生了一種純粹的渴望。

    昂圖瓦納在談論與拉雪爾度過的美妙下午時,不停地說這是“戀愛的一天”,雅克非常吃驚,忍不住反駁: “啊,不,昂圖瓦納,這不是戀愛,戀愛不應該是這樣的。

    ” 昂圖瓦納自信地微笑着,但心裡着實大吃一驚,隻好默不作聲了。

     在公園的盡頭,靠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座老房子,緊挨着舊城牆,那兒就是豐塔南家,是豐塔南太太的母親留給豐塔南太太的遺産。

    一條沿路種着洋槐的大路通向一扇小門,很少人從這條路上走,路上長滿了各種雜草。

    大路盡頭的小門是開在一片圍牆之中的,進入小門便是一座花園,花園裡有一條林蔭小道。

     兄弟倆從小門進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風中傳來一隻鈴铛的零零聲,還有狗吠聲,那是貞妮在院子裡養的一條母狗,她們喊它皮斯。

    晚飯後,豐塔南一家人喜歡待在屋子裡。

    屋外有兩棵法國梧桐,高大的樹冠投下一片陰涼,一條昔日的界溝從上到下貫穿了平台。

    林蔭小路上停了輛汽車,擋住了去路,兄弟倆隻好從旁繞過去。

     “豐塔南太太有客人。

    ”雅克低聲說,不由得對這次拜訪感到十分後悔。

     然而,豐塔南太太已經出門迎接他們倆了。

     “我早就有這種預感了!”豐塔南太太一看到兄弟倆便大聲說道。

    她微笑着張開雙手,歡快地向他們倆跑來。

    “今天早上達尼埃爾給我發了封電報,看到電報我可真高興!”(雅克站着一動不動,沒說一句話。

    )豐塔南太太繼續說道,“可是我早就有預感,你一定會考上的。

    ”豐塔南太太一副嚴肅的面孔,看着雅克繼續說道,“六月的那個星期天,達尼埃爾帶着你來我們家,當時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肯定會被錄取的。

    親愛的達尼埃爾,知道你被錄取了,他得高興成什麼樣啊!他會為你感到驕傲的!聽到這個消息,貞妮也會高興得發瘋的!” “怎麼,難道達尼埃爾今晚沒回家嗎?”昂圖瓦納有些驚訝地問道。

     花園裡有一處地方圍着一圈座椅,他們來到那些座椅旁。

    還沒走到跟前,他們就聽到了一陣熱烈的談話聲。

    在這片聲音中,雅克一下子就分辨出了貞妮的聲音,她的聲音非常特别,發顫中略帶着沙啞。

    貞妮的旁邊坐着她的表姐尼科爾,還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

    昂圖瓦納有些驚訝地朝那個男人走過去,他是昂圖瓦納之前在内克爾醫院的同事,一個非常年輕的外科醫生。

    走到一起時,兩人熱情地握住對方的手。

     “怎麼?你們之前認識嗎?”豐塔南顯然非常高興,轉向埃凱大夫,“這是昂圖瓦納和雅克,他們兄弟倆跟達尼埃爾是老朋友了。

    ”她對埃凱大夫解釋說,“您介意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們嗎?”然後又轉身對着昂圖瓦納和雅克兩人說道,“尼科爾,我親愛的,你願意我向他們宣布你訂婚的消息,對嗎?當然,今天還不是正式訂婚,不過你們看到了,尼科爾已經把未婚夫帶給她姨媽看了,隻要看一眼他們,便能猜出秘密了!” 貞妮并沒有上前熱情地歡迎兄弟倆,隻是等他們走到跟前了才站起身來,态度冷冷地同他們握了握手。

     “親愛的尼科爾,你跟我來,我養了鴿子,給你看看。

    ”貞妮也不等大家重新坐下,便對尼科爾說道,“你知道嗎,我養了八隻小鴿子……” “你還在給它們喂食嗎?”雅克貿然地突然說道,語氣有些唐突,顯得不夠客氣,有失禮節。

    話一說出,雅克自己便感覺到了,于是連忙不說話了。

    可是貞妮仿佛并沒有聽見,隻說了句“小鴿子現在開始會飛了”。

     “可是現在小鴿子們該睡覺了。

    ”豐塔南太太想要把她留下來,便插了一句。

     “那就更要去了,媽媽。

    您知道的,白天的時候我們根本無法接近它們。

    費利克斯,您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埃凱大夫已經跟昂圖瓦納相談甚歡,聽到貞妮的話,還是連忙跟了上去。

     “這對小夫妻會幸福快樂的。

    ”等貞妮他們走遠了,豐塔南太太便俯下身來,親切地對昂圖瓦納和雅克說道,“親愛的尼科爾,可憐的孩子,她分不到遺産,但是卻堅持不依賴别人。

    這三年來,她的生活全靠當護士來維持。

    但是你們看,她現在交好運了!埃凱大夫在給一個女病人治療時遇到了尼科爾。

    他覺得尼科爾是個聰明且忠實的女孩兒,而且勇敢地面對生活。

    他愛上了她。

    你們看,這不是金玉良緣嗎?” 在回味這段浪漫的愛情故事時,豐塔南太太質樸的感情裡隻有崇高和美德。

    信念使得豐塔南太太的臉上煥發着光彩。

    她喜歡同昂圖瓦納談話,語氣親切和藹,仿佛她早就知道他們之間的觀點永遠不會發生分歧。

    他的腦門兒,還有那深邃的目光無不令她喜歡,以至于她甚至忘了自己比他大了十六歲,幾乎能生出他那麼大的兒子了。

    他稱贊費利克斯·埃凱大夫,說他是個有才華的外科醫生,前途無量。

    他的話讓她高興。

     雅克沒有同豐塔南太太還有昂圖瓦納談話。

    “你還在給它們喂食嗎?”雅克不停地想着,近乎發狂。

    自從來到這兒,無論什麼事情都會令他沖動,甚至豐塔南太太和藹可親的臉。

    她祝賀他,可他卻忍不住回轉身,生怕她會為此而獎勵自己。

    達尼埃爾竟然給她發了電報,真是細心的家夥。

    “至少貞妮沒有稱贊我。

    ”雅克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是不是已經看出來我對考上高師并不在乎?不,不是的,她隻是對我的事漠不關心。

    我無所謂的态度……還在給它們喂食嗎?……我真是個笨蛋!……可是,對于高師學生的地位,她清楚嗎?可是她憑什麼要關心我的前途呢?我自己呢?我幹嗎要說那句蠢話?”雅克不禁紅了臉,緊咬着牙齒,“她一邊和我打招呼,一邊還在繼續跟她表姐說話……還有她的眼神,真是難以理解……她的臉倒是一個小女孩兒的臉,可是眼睛……”脖子上的疖子又痛了起來,雅克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

    老小姐和吉絲固執地要他上藥、包紮,可是包紮以後卻更難受了。

    他現在的樣子肯定難看極了。

     昂圖瓦納微笑着和豐塔南太太談話,并沒有理會雅克。

     “……如果從道德的角度來看的話……”昂圖瓦納說道。

     “昂圖瓦納正在說話,他想要别人注意他……”雅克心裡想。

    突然,雅克變得非常惱怒,哥哥這種和藹的态度庸俗至極,他嘴裡的“道德觀點”都是道貌岸然的說辭,特别是他剛才已經對自己說過的那些淫邪的話,這些都讓雅克惱怒。

    天哪,自己和哥哥竟然是如此不同。

    雅克忽然走入了極端,在自己和哥哥之間,他看不到一丁點的相同之處了。

    是的,早晚有一天,他們倆會各走各的,他們注定會如此。

    他們就像兩股永遠在排斥、永遠也無法融合在一起的力量。

    這麼想着,雅克不禁痛苦不堪。

    他們朝夕相處了五年,可是這五年的生活卻無法彌補他們之間的差異,無法阻止他們變成陌生人,甚至敵人!他幾乎要站起身找借口離開了。

    是啊,在這甯靜的夜晚,從森林裡穿過,在林間遊蕩!在這個世界上,對他微笑的永遠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吉絲。

    他甚至非常願意放棄考取高師,隻為能立刻回到她的身邊,和她一起躺在草坪上,緊挨着她的臉,凝視她的眼睛。

    啊,那麼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

    他想到她會大聲問他:“說話呀,你願意嗎?”是的,她還會笑,那笑聲就像斑鸠。

    可是他想不起貞妮的笑聲,貞妮的微笑都像幻想破滅的樣子。

    “我這是怎麼啦?”他心裡想,盡力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

    然而這種戀家的情感透着點怨恨的味道,使得他對一切都開始憎恨了,他憎恨豐塔南太太的話,憎恨昂圖瓦納的污言穢語,憎恨他自己乏味的青春,憎恨人們,憎恨一切,憎恨貞妮!仿佛他對平庸無奇的生活永遠都非常傾心。

    戀家的情感擊敗了他的意志! “接下來的假期,您有什麼計劃嗎?”豐塔南太太問道,“也許您會勸達尼埃爾和您一起離開巴黎,一起旅行幾個星期吧。

    當然,這也會非常有意思,也很有幫助。

    ”(她對兒子的輝煌前途寄有希望,可是她卻沒辦法看清楚兒子的前途,想到這一點她就忍不住獨自傷心。

    她并不想耽誤兒子的大好前程。

    看到兒子的生活太過自由,缺乏規律,她也會很不安。

    當然,她不敢說他的生活是荒唐的。

    ) 雅克告訴她,整個夏天自己都想在别墅區度過。

    聽到雅克的話後,她非常高興: “我簡直太高興了!希望您待在這裡也能吸引住達尼埃爾。

    他從來都不過假期,這樣下去他的健康實在令人擔憂……貞妮,親愛的!”年輕姑娘帶着客人回來了,她對貞妮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整個夏天雅克都會留在這裡,他是我們的客人!我想,這樣你們就能來幾場非常精彩的網球比賽了!”豐塔南太太又轉身對埃凱大夫解釋說,“貞妮今年簡直是走火入魔了,每天早上都要去俱樂部。

    現在這兒有一個非常不錯的網球俱樂部。

    ”埃凱大夫坐到了豐塔南太太身邊,繼續聽她說話,“那裡都是一群快樂的年輕人,他們每天早上都在那兒聚會。

    網球場也很不錯,經常組織比賽,年輕人之間争奪冠軍……當然,這些事情我是不懂的。

    ”豐塔南太太笑着說,“不過看上去非常熱鬧。

    他們總是在抱怨,年輕人太少了!您也會參加俱樂部,是嗎,雅克?” “當然,我一直參加。

    ” “太好了!……尼科爾,暑假一定要帶着你的未婚夫過來,在這兒住上一個星期。

    我說得對嗎,貞妮?我敢肯定,埃凱大夫的網球一定非常棒!” 雅克轉過身來看着埃凱大夫。

    豐塔南太太客廳的窗戶敞開着,燈光透過窗戶照在這位年輕的外科大夫的臉上。

    那是一張神情嚴肅的長臉,長着栗色的短胡子,兩鬓已經有了不少白頭發。

    看上去她應該比尼科爾大十幾歲。

    他戴着一副夾鼻眼鏡,鏡片反射着燈光,飄忽不定,讓人無法看清他的眼神。

    不過雅克喜歡他那深思熟慮的表情。

     “沒錯,”雅克心裡想,“我隻是個幼稚的孩子,這才是真正的男人。

    一個讓人看一眼就會愛上的男人。

    而我……” 昂圖瓦納已經站起來準備走了,他累極了,不想錯過回城的火車。

    雅克看了他一眼,有些惱火。

    幾分鐘之前,昂圖瓦納就想好了找什麼借口離開,可是他還在猶豫,該不該就這樣離開,因為他得陪着弟弟。

     昂圖瓦納走向貞妮,說道: “今年在俱樂部,您都跟誰打過網球?” 貞妮看了一眼昂圖瓦納,微微皺了皺眉頭。

     “誰在那兒我就跟誰打球。

    ”貞妮有些冷淡地回答道。

    “卡贊兄弟倆、福凱還有佩裡戈家那群人嗎?” “是的。

    ” “他們還是那麼有才能嗎?” “您到底想說什麼?不是每一個都上過高師。

    ” “當然,不過說起來,也許真的隻有傻瓜才能把網球打好。

    ” “也許吧。

    ”貞妮擡起頭看着昂圖瓦納,掩飾不住臉上的傲慢,“不過您不是比其他人更了解這一點嗎?以前您就是一個非常棒的網球手。

    ” 随後貞妮便換了個話題,對着表姐說道:“你暫時還是待在這兒吧,尼科爾?” “這你得問費利克斯。

    ” “需要問費利克斯什麼?”埃凱大夫湊到兩個姑娘的身邊,笑着問道。

     “這個姑娘面色紅潤有光澤。

    ”昂圖瓦納看着尼科爾,想着。

     “不過,要是跟拉雪爾比較的話……”昂圖瓦納這麼想着,突然就激動了起來。

     “這麼說來,不用過多久就能再次見到你吧,雅克?”豐塔南太太對雅克說,随後又轉向貞妮,問道,“親愛的,明天你還去俱樂部打網球嗎?” “我也不知道,媽媽,我明天不太想去了。

    ” “要是明天不去的話,你們就再找個早上一起去吧。

    ”豐塔南太太和藹地說道。

    然後便将雅克兄弟倆一直送到了花園的小門口,盡管昂圖瓦納兩個人一個勁兒地推拒。

     “親愛的,我必須說句實話,你對你的朋友實在太不客氣了!”昂圖瓦納和雅克剛一離開,尼科爾就對着貞妮大聲說道。

     “首先,我得申明一點,我跟他們不是朋友。

    ”年輕姑娘也針鋒相對。

     “我同蒂博醫生一起共事過。

    ”埃凱大夫也插進了姐妹倆的對話,“他是個相當優秀的小夥子,醫院的人都非常看重他。

    至于他的兄弟,我不太清楚,不過,”埃凱大夫頓了頓,灰色的眼珠在鏡片後面閃着狡黠的光,剛才雅克和貞妮之間簡短的幾句對話他都聽見了,他對着貞妮戲說道,“沒有幾個傻瓜會一下子就考上了高師,而且成績還很優異。

    ” 聽到埃凱大夫的話,貞妮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尼科爾連忙插了進來。

    她一直和表妹生活在一起,貞妮性格中的一些怪癖她都非常了解。

    貞妮就是這樣一個古怪的姑娘,内心膽怯,但又不停地同驕傲做鬥争,有時候還非常容易發怒。

     “可憐的孩子,你看到了嗎,他的脖子上長了一個疖子。

    ”尼科爾有些心軟地說道,“那個疖子使他動作笨拙。

    ” 貞妮沉默不語。

    埃凱也沒再說話,隻是轉身對着未婚妻說道: “我們差不多要走了,尼科爾。

    ”埃凱大夫說話的語氣表明他是一個習慣于準确安排自己生活的男人。

     豐塔南太太回來了,這場姐妹間的争論也結束了。

     貞妮陪着尼科爾回到房間去拿她的大衣。

    兩人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最後,貞妮自言自語道: “這個暑假我肯定沒好日子過了。

    ” 尼科爾坐在梳妝台前,認真地對着鏡子梳理頭發,她要未婚夫喜歡自己。

    她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覺得很漂亮,她在想埃凱大夫對姨媽輕聲說了些什麼,她還想着在甯靜的暗夜裡坐着年輕醫生的汽車飛馳回家……她想了很多很多,貞妮懊惱的樣子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她終于看到貞妮獨自生氣的樣子時忍不住笑出了聲: “真是孩子氣!”她笑着說。

     她沒注意到貞妮瞄了她一眼。

     屋外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

    尼科爾身上有股特别吸引人的氣質,那種氣質混合了溫柔、天真和優雅。

    聽到喇叭聲後,尼科爾高興地轉身撲向貞妮表妹,試圖抱住貞妮的腰。

    可是貞妮大喊了一聲,非常不情願地躲到了一旁。

     貞妮無法忍受别人觸摸她,所以她從不學跳舞,因為光是摸到别人的手臂就讓她無法忍受。

    她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盧森堡公園玩耍,不慎扭傷了腳踝,不得已被别人扶上了車,可是後來這個倔強的姑娘甯肯忍着痛拖着受傷的腳一瘸一拐地走上樓,也不願意被門房抱上樓。

     “原來你怕癢癢!”尼科爾笑嘻嘻地說,随後睜着大眼睛,用明亮的目光看着貞妮。

    晚飯前,兩個姑娘曾躲在玫瑰樹的小路上促膝談心。

    想到那美妙的時刻,尼科爾忍不住說道:“親愛的,我真高興能跟你那樣敞開心扉地談話。

    這幾天來我簡直幸福得沒辦法呼吸了。

    你看到了,隻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那麼坦誠;隻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是最真實的自我。

    親愛的,真希望不久之後你也能……” 汽車停在花園裡,車燈照耀下的花園宛如仙境、勝過舞台。

    埃凱将引擎蓋打開,不愧是外科醫生,他在捏緊火花塞時動作非常精準。

    尼科爾本想将大衣折疊好放在大腿上,可是她的未婚夫堅持要她穿起來。

    在他面前,她就像個小姑娘。

    也許别的女人在他面前也像個小姑娘。

    但是尼科爾還是聽從了埃凱大夫的話。

    貞妮看着尼科爾那副心甘情願的樣子,非常吃驚。

    但是貞妮開始讨厭這對未婚夫婦了。

    “我可不要。

    ”貞妮搖着小腦袋想着,“我可不要這種幸福……” 汽車開走了,貞妮還沒有離開,目光在漆黑的叢林中追尋着那道亮光,直到它消失不見。

    随後,她靠着花園的圍牆,懷裡緊緊地抱着她的母狗,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怨恨,還有毫無目标的希望。

    她擡頭看着夜空,深藍的天空布滿了星辰。

    好一會兒,她都在想,真希望在還沒有經曆人生的痛苦之前就可以結束生命。

     6 吉賽爾想不明白,自從雅克回來了,這些天為什麼白天會變得如此短暫,夏日會變得如此燦爛。

    為什麼每天早晨,當她打開窗戶,坐在窗邊梳頭時,她都忍不住想要唱歌,看到的一切東西她都想對它們微笑:明亮的鏡子,透明的天空,綠蔥蔥的花園,窗台上的豌豆,院子裡的橘子樹……她甚至認為應該把橘子樹修剪成球形,就像刺猬一樣,這樣才能抵擋烈日。

     蒂博先生在拉菲特别墅區住的時候,每隔兩三天就要去一趟巴黎,在那裡待一天,處理一些事情。

    他不在的時候,别墅就沉靜在一片輕松自由的氣氛中。

    吃飯就像玩遊戲,雅克還有吉絲總是像孩子一樣瘋鬧。

    老小姐看上去也非常輕松自在,從餐廳走到更衣室,從廚房走到晾衣間,她總是哼着那些老舊的贊美歌,那些歌曲很像納多【注:選自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台詞。

    】的歌。

    在别墅的這幾天,雅克備感輕松自在,精力也備感活躍充沛。

    他總是在做些前後矛盾的計劃,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興趣之中。

    有時一整個下午就在花園的角落裡消磨時間,時而站起來,時而坐下去,還不時地拿着筆寫寫畫畫。

    這段時間吉賽爾也正好可以充實自己的生活。

    她喜歡坐在樓梯上,遠遠地看着雅克在樹底下來來回回地走。

    她也喜歡靜靜地閱讀狄更斯【注:狄更斯:英國十九世紀作家。

    】的《遠大前程》。

    多虧了雅克的一再堅持,老小姐才同意吉賽爾讀這本書,當作提高她英語水平的一個機會。

    看這本書時,吉賽爾高興得快要哭了,因為從一開始她就猜到,正是皮普把可憐的比蒂丢給了愛絲特爾小姐,那個殘忍而古怪的女人。

     八月的第二個星期,雅克去杜蘭納參加巴坦庫的婚禮,巴坦庫堅持要他來當證婚人,沒辦法,他隻好離開别墅區,這樣一來,甜蜜的生活就要暫時被打斷了。

     從杜蘭納回來的第二天,雅克很早就醒了,昨晚睡得很不安穩。

    他對着鏡子小心地刮臉,鏡中的人臉色并不見紅潤,原先長疖子的地方已經痊愈了,隻留下了一個非常淡的疤痕。

    一想到又要開始一天的單調枯燥的生活,雅克就感到非常洩氣,也沒有心思打扮了,瘋了般地一頭撲到床上。

    “已經過去幾個星期了。

    ”他想。

     這樣的假期難道他喜歡嗎?突然,他猛地跳下床。

    “我該去運動運動。

    ”腦子裡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來。

    他想,運動時理智的态度與動作的狂熱正好成正比。

    他走到衣櫃前,在裡面找到了一件領子比較寬松的襯衣,又查看了一下運動鞋和網球拍。

    沒多久,他就已經騎上自行車出發了,他想快點到俱樂部去。

     兩個網球場已經有人在打球了。

    雅克看到了貞妮,不過貞妮似乎并沒有看到他。

    雅克在一旁等着,并沒有急着去跟貞妮打招呼。

    一局結束,重新組隊,雅克和貞妮分到了同一局,一開始他們是對手,後來兩人一組。

    雅克和貞妮實力不相上下。

     借着打網球的機會,兩人又像從前那樣,說話時友好又随便。

    雅克對貞妮的照顧細緻入微,但有些唠唠叨叨,有時候甚至有些不給貞妮面子。

    貞妮出現失誤時,雅克就會非常高興,然後很不客氣地指出來,順帶着嘲笑一番。

    而貞妮也不甘示弱,用她慣有的執着的嗓音反唇相譏。

    本來,貞妮可以找個機會避開這個一點都不友善的對手的,但她好像并不願意這麼做。

    事實上,貞妮固執地正想跟雅克比一比。

    其他的夥伴們已經逐漸回家吃午飯了,可是貞妮似乎還沒有打夠,她叫住了雅克: “來,我們再來四局單人賽。

    ” 貞妮精力充沛,非常勇猛,順利赢了四局。

     獲得勝利的貞妮看上去非常寬容,她對雅克說道: “這四局不算數,因為你并沒有參加過訓練,過幾天你就可以很棒了。

    ” 貞妮說話時聲音又變得像往常一樣沙啞。

    “我們倆都很孩子氣。

    ”這麼想着,雅克感到非常高興,因為他和她有着一樣的弱點,而這個共同點對雅克來說就是一個希望的曙光。

    想起自己剛才對貞妮的态度,他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地方。

    但是當開始考慮應該用怎樣的态度單獨面對貞妮時,他又開始不知所措了。

    單獨面對貞妮,雅克總是無法做到随意自然,但他又非常渴望和貞妮獨處。

     兩人推着自行車,一起走出了俱樂部,教堂的鐘聲正好敲響,已經正午了。

     “再見,雅克。

    ”貞妮說道,“你先走吧,這會兒太熱了,我怕騎車會中暑。

    ” 雅克沒說話,仍然推着車子走在貞妮的旁邊。

     貞妮非常讨厭别人勉強她。

    現在雅克還纏着她不放,她感到很厭煩。

    不過雅克并沒有察覺到貞妮的異樣。

    他在想,明天還要來打網球。

    他還在想着要怎麼跟貞妮解釋之前幾天沒有來打網球。

    他還是這樣纏着她不放。

     “我剛從杜蘭納回來。

    ”雅克說着,語氣有些尴尬。

    當與貞妮獨處時,雅克已經不再用嘲弄的語氣跟她說話了。

    (不過,貞妮去年就已經發現了,每當隻有他們倆時,雅克就不會戲弄她。

    ) “你到杜蘭納去了?”她問,尋思着該說些什麼。

     “是的。

    前些天去的。

    有個朋友在那兒舉辦婚禮。

    說起來你也認識這個人,我還是在你家裡遇到他的,他叫巴坦庫。

    ” “西蒙·德·巴坦庫?”貞妮似乎在努力回想這是誰,過了好一會兒,大概想起來了,貞妮語氣非常肯定地說,“我讨厭他。

    ” “是嗎?你怎麼會讨厭他呢?” 貞妮沒有說話,這種緊緊相逼的提問讓她受不了。

     “貞妮,你對人太嚴格了。

    巴坦庫可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夥子。

    ”看到貞妮沒有說話,雅克便接着說,但是随後他又改口了,“不過說實話,你說得對,巴坦庫的确太平庸了。

    ”貞妮點了點頭,雅克内心歡喜不已。

     “我沒想到你和他還在聯系。

    ”她說。

     “不是的,是他先找的我。

    ”雅克微微一笑,糾正貞妮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我正走在回去的路上,事實上,我已經記不太清當時是要去哪兒了。

    那時天已經很晚了,達尼埃爾先離開了。

    巴坦庫毫不猶豫地就把我當成了好朋友。

    他把他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我,如同一個人将他平生所有的财産都交給了銀行家,并對其說:‘我非常信任您,請您來照看我的财務吧。

    ’” 聽他這麼說,貞妮不禁有些好奇了,也不再想着要怎麼擺脫他。

     “你經常被别人當成好朋友嗎?”她問。

     “不,不是的。

    你怎麼會這麼問?嗯,也許的确如此吧。

    ”雅克微笑地看着貞妮,繼續說道,“事實上,我的确經常被人當成傾訴的對象,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

    ”随後他又不以為然地說道,“怎麼,這讓你感到非常吃驚嗎?” 他在等她的回答,他很激動,因為他聽到她說: “事實上完全相反,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

    ” 迎面吹來一陣陣熱風,風中夾雜着花園特有的氣息,有肥沃的土壤散發出來的濕潤的芳香,有花朵在烈日的烘烤下散發出來的淡淡幽香,還有印度石竹花和天芥菜的香味。

    雅克隻顧着推自行車,沒說一句話,貞妮隻好接着問他: “最開始是說知心話,漸漸地發展到需要你為他證婚了嗎?” “不,不,不是的,事實上恰恰相反。

    我是強烈反對這門荒唐的婚事的。

    那個女人是個寡婦,帶着一個孩子,比他大了十四歲!為了這門婚事,巴坦庫的爸爸媽媽已經跟他鬧翻了。

    當然,巴坦庫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随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在說到自己的朋友時,他曾經也用過這個巧妙的詞語,“這個女人把巴坦庫迷得神魂颠倒。

    ” “那個女人非常漂亮?”貞妮問道,沒有意識到自己用了一個色彩非常濃重的詞彙。

     雅克沉默不語,貞妮咬了咬牙,看着雅克說道: “非常抱歉,我沒想到這個問題會令你如此尴尬。

    ” 雅克仍然沉默不語,之後又一臉嚴肅地說道: “我不可以說她非常漂亮,不過她的确非常厲害。

    我不知道還有其他什麼詞可以形容她。

    ”頓了頓,雅克又喊了起來,“人就是這樣充滿好奇心的動物!”他朝貞妮看了一眼,貞妮的臉上充滿了詫異和驚奇。

    “的确是這樣。

    ”他又說,“每個人都有着強烈的好奇心!即使是那些對别人毫無興趣的人也是如此。

    你沒發現嗎?當兩人談到彼此都認識的人時,人們往往會忽略那些最有意義的、最能說明人的本質的東西,隻對一些細枝末節充滿了好奇。

    正因為如此,人們之間沒辦法相互了解。

    ” 說完,雅克又看了一眼貞妮,知道她在聽自己說話,并且在很認真地思考自己說的話。

    他感到高興極了,之前在面對貞妮時所有的那些不信任感統統消失了。

    他還想更進一步地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他還想說些什麼讓這個姑娘感動,他想起了一些宗教儀式的細節,他要講給她聽。

     “剛剛我說到哪兒了?”雅克有些糊塗了,“關于這個女人我隻知道一點點情況,不過,總有一天,我要根據這些情況給她寫個傳記!聽說,一開始她是商場售貨員。

    可是這個女人一直在努力往上爬。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一個筆記本上記錄的一句話,“她是于連·索黑爾的一個姐妹。

    對了,《紅與黑》你喜歡看嗎?” “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

    ” “哦?”雅克略顯驚訝地說道,“好吧,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

    ”沉默片刻,雅克又笑着說道,“我們的談話好像有點離題了,總是我一個人在沒完沒了地說。

    我想我沒有占用你的寶貴時間吧?” 為了掩飾内心的窘迫,貞妮不由自主地說道: “不,沒有,因為達尼埃爾的原因,我們打算在十二點半的時候吃午飯。

    ” “達尼埃爾?他回來了嗎?” 貞妮隻好撒謊: “他說可能今天中午回來。

    ”貞妮的臉通紅,“你呢?有什麼要緊事嗎?” “不,我沒什麼要緊事,我的父親去了巴黎。

    我們往那邊的樹蔭走一點吧。

    我想跟你聊的隻是婚禮結束後的宴席。

    當然,這沒什麼好說的,不過确實讓人難以忍受,我發誓。

    你看,我們是在一座古堡裡,那座原形的塔樓是古皮約建造的。

    他是她的前夫,一個非同一般的小老頭兒,曾經在服裝店當夥計,後來去了商場,非常有才能,他死的時候留下了好幾百萬的财産,那個老頭兒在其他省的所有城市都建了‘二十世紀商場’。

    你肯定見過的。

    當然,這隻是因為這個寡婦,我們就順便說說這個有錢的老頭兒。

    我以前沒有見過那個女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你描述她。

    這是一個纖瘦、靈活且風流的女人,正面不是很好看,但是側面還不錯。

    她有一雙灰色的眼珠,略微帶着點褐色,看上去有些渾濁,像極了鼹鼠那灰不溜秋的眼睛,毫無生氣。

    你應該見過這樣的眼睛。

    行為舉止像個被寵壞了的孩子,明顯比她的臉看上去要年輕很多。

    她說話時嗓門很大,喜歡大笑。

    還有一點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你說明,就是她灰色的眼珠總是在睫毛下面,在眼皮之間骨碌碌亂轉。

    看到這雙眼珠,你會突然理解她那幼稚的舉止有着讓人害怕的含義。

    你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傳聞。

    她守寡之後,人們盛傳,是她下毒慢慢毒死古皮約的。

    ” “哦,天哪,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貞妮感歎道。

    她在不斷地努力,想要抵擋住雅克身上的吸引力。

    而雅克察覺到了這一點,他顯得異常興奮。

     “沒錯,的确是這樣的。

    ”雅克重複了一遍,“這是一個讓人禁不住有點害怕的女人。

    我想起來了,在入席的時候,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當時她就站在布滿白花的餐桌前,臉上一副嚴肅的表情……” “她全身上下都穿着白色嗎?” “差不多吧,那不是一件全新的禮服,是她去花園的時候穿的連衣裙,乳白色,非常搶眼。

    午餐時,大家坐在一張張小餐桌上。

    她邀請大家去她那張餐桌吃飯,也不管位子夠不夠,反正大家就亂七八糟地坐了下去。

    巴坦庫就坐在她旁邊,神情非常激動,他對她說道:‘你看,你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他倆互相看了一眼,啊,那眼神太奇怪了。

    我在他們之間看不到青春,看不到任何熱烈的氣息,那感覺就是已經在消失的生活。

    ” “也許。

    ”貞妮這麼想着,“也許他沒我想得那麼讨厭、那麼枯燥、那麼……”突然,貞妮發現自己原來早就發覺雅克是那麼善良、那麼敏感。

    貞妮的内心開始動搖,一邊聽雅克說話,一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那些讓人産生好感的行為。

     “西蒙安排我在他左邊坐下。

    ”他繼續說,“那麼多朋友之中,隻有我一個人去了。

    達尼埃爾原本說要去的,可最後還是沒見到他。

    巴坦庫的親戚一個都沒來,連一個堂兄弟都沒來。

    那些和他一起長大的堂兄弟,那些他全身心信賴的堂兄弟,他們一個都沒來。

    真是個可憐的家夥,讓人忍不住同情他。

    巴坦庫感情細膩,心思敏感,我了解他,他有很多優秀的品質。

    環顧四周,在場的賓客他一個都不認識,她開始想念爸爸媽媽。

    他對我說:‘我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嚴厲地對我。

    他們肯定恨透我了!’過了一會兒,巴坦庫對我說:‘不要給他們寫信,電報都不要發。

    他們已經沒有我這個兒子了。

    你覺得呢?’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随後他又連忙說:‘噢!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

    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安娜。

    ’這時,那個可怕的安娜正好接到一封電報,正準備打開。

    巴坦庫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過那電報是給安娜的,是她的一個朋友發來的賀電。

    終于,巴坦庫堅持不住了,顧不上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也顧不上安娜看向他的冷酷的眼神,他放聲大哭起來。

    一旁的安娜非常生氣,他也發覺了。

    他就坐在那個女人的旁邊,用手抓着安娜的手臂,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小聲地對她說:‘對不起,請原諒我。

    ’天哪,我真是聽不下去了,可是她竟然毫無反應。

    接着,巴坦庫便開始非常興奮地說話。

    你知道,那種強顔歡笑真是比看他痛哭還要讓人心酸。

    他甚至跟賓客說說笑笑,你能聽到他說話時的勉強,甚至還能看到他眼眶裡的淚水。

    可是他擡起手背抹掉眼淚,繼續跟大家說笑。

    ” 雅克在叙述這個場面時,語氣裡充滿了不安,這讓貞妮内心更加感動,禁不住喃喃自語: “天哪,真是太可怕了……” 雅克感到非常快樂,這是一種編故事的快樂,也許是他第一次感到這麼快樂,他簡直要瘋了。

    但是他很狡猾,掩飾得很好。

     “但願我的話沒有令你感到不耐煩。

    ”但是貞妮仿佛并沒有聽到雅克的話。

    随後,雅克便接着講那個故事:“故事還沒完。

    開始上飯後點心時,其他桌子的賓客喊着‘新郎新娘,快點來呀!’巴坦庫和安娜隻好站起來,端着一杯香槟,面帶微笑,圍着大廳繞了一圈。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讓人非常難受的小事。

    在他們夫妻倆挨個桌子敬酒時,他們把安娜前夫的女兒忘了,那是個可愛的小姑娘,才八九歲。

    小姑娘頑皮地跟在他們身後跑。

    當他們倆回到座位上時,小姑娘的媽媽抱着她随便吻了吻,給她整理了一下連衣裙的領子,然後就把小姑娘推給了巴坦庫。

    可憐的巴坦庫圍着大廳敬了一圈酒,卻沒有一個認識的親朋好友,他的眼裡淚水盈盈,他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了。

    巴坦庫抱起小姑娘,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這孩子是别人的,可他卻不得不低頭對她微笑,盡管那微笑是那麼虛假。

    小姑娘将臉别向了一邊,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孩子憂郁的眼神。

    最後,他吻了吻她,可是她還是不想走,他便笨拙地用手指摸索她的下巴,就像這樣。

    你能理解嗎?我發誓,這實在太讓人悲傷了。

    可是,這個故事仍然很美,不是嗎?” 雅克微笑地看着貞妮。

    盡管這愁緒很濃,但是他更喜歡關注别人的生活,關注别人的思想和情感,所以那點愁緒便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貞妮似乎也有同樣的興趣。

    也許他們都一樣,都有着濃厚的不甘寂寞的興趣。

     雅克和貞妮已經走完了林蔭道,前面就是森林了。

    夏日的陽光照射着綠草地,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平地。

    雅克停了下來: “我一直在唠唠叨叨的。

    ”雅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希望你不要覺得煩。

    ” 貞妮沒有對他表示一絲不滿的情緒。

     不過雅克并沒有就此離開,而是進一步說道: “我都走到這兒了,我想去向你哥哥問個好。

    ” 這可不好,貞妮想起了先前自己說的謊。

    可是雅克竟然相信了那個謊話,貞妮不由得非常惱怒。

    她默不作聲,雅克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已經不想再跟他待在一塊兒了,不想他繼續送她。

     雅克感到有些屈辱,可是他不能在離開時給她留下壞印象。

    更何況今天早上他感到在他們倆之間有某種奇妙的情緒萌發出來了。

    這種奇妙的情緒就是他期盼了幾個月的。

    也許幾年前他就開始期盼這種奇妙的情緒了。

     兩人走在通往花園校門的路上,看着路旁種滿了洋槐樹,誰也沒說話。

    雅克走在貞妮稍後點,可以看到她臉頰的曲線,柔美而憂郁的曲線。

    越是往前走,雅克就越堅定了心中的想法。

    因為這樣半路離開實在說不過去。

    不一會兒,兩個人就到了小門前面。

    貞妮打開門,雅克跟在後面進去了,穿過花園,露天吧台上沒有一個人,客廳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媽媽!”貞妮大聲喊道。

     可是沒有任何回應。

    貞妮便直接跑到廚房的窗前,對女仆喊道:“達尼埃爾先生回來了嗎?”她還在想着剛才說的謊。

     “沒回來,小姐。

    不過剛才有封電報。

    ” “好了,不要吵到你媽媽。

    ”雅克終于不得已地說道,“我馬上就離開。

    ”貞妮挺直了身體,固執地看着雅克。

     “再見。

    ”雅克輕聲說,“明天還能見到你嗎?” “再見。

    ”貞妮站在原地沒有動,不肯多說一句話,也沒有送他的意思。

     雅克剛轉身離開,貞妮便跑到客廳,将球拍用力地往衣帽架上一挂,其他東西往箱子上一扔,重重地坐到沙發上,雙手粗暴地亂揮一通,如此發洩之後,她才稍微感到輕松一點。

     “明天?不,不行,明天肯定不行!”貞妮想着,心裡有些焦躁。

     豐塔南太太就在自己的房間,她聽到了貞妮的喊聲,也聽到了雅克的說話聲。

    可是她現在煩惱極了,根本沒有力氣再假裝鎮定。

    剛才她收到了電報,是她的丈夫熱羅姆發過來的。

    電報上說,他現在一個人在阿姆斯特丹,束手無策,獨自照顧着重病的諾艾米。

    豐塔南太太在看到電報的那一刻就做出了決定,今天就去巴黎,去銀行取出剩下的錢,然後照着熱羅姆給她的地址把錢寄給他。

     豐塔南太太正在穿衣服,貞妮走了進來。

    看到媽媽異常的臉色,還有桌上攤開的電報,貞妮不由得擔心起來。

     “媽媽,你怎麼了?”貞妮問道,馬上她就在想,“我不在的時候肯定發生什麼事了,這都怪雅克!” “不,親愛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豐塔南太太低低地歎了口氣,解釋道,“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希望我能給他寄一點錢。

    ”豐塔南太太不由得臉紅了,她為自己的懦弱無能而羞愧,更為孩子們的父親感到羞愧。

    她雙手緊緊地捂着臉,無法平複心情。

     7 車廂的玻璃上蒙起了一層水汽,透過朦胧的水汽能看到東升的朝陽。

    豐塔南太太将自己埋在座位的角落裡,眼睛無神地望着窗外荷蘭平坦的牧場。

     豐塔南太太昨天就到了巴黎,在家裡又接到了熱羅姆發過來的第二封電報,上面寫着:諾艾米救治無望,我孤立無援,望帶錢速至。

    豐塔南太太坐夜班火車去了巴黎,在這之前她沒能見到達尼埃爾,隻好給他留了張字條,告訴他自己已經去了巴黎,希望他照顧貞妮。

     火車到站了,她聽到列車員喊: “哈勒姆到了。

    ” 下一站就是阿姆斯特丹了。

    車廂内的燈已經熄滅了。

    朝陽還沒有完全升起來,整個天空都被霞光映襯得五彩缤紛,呈現出朦朦胧胧的乳白色。

    旅客們已經醒來,開始活動腿腳,折疊大衣。

    可是豐塔南太太卻一動不動,隻想這樣昏昏沉沉的狀态還能持續下去,因為這樣她才能受到保護,不至于非常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的事。

    諾艾米就快要死了。

    豐塔南太太試着剖析自己。

    嫉妒嗎?不,一點也不。

    她隻在結婚頭幾年被嫉妒這種突然爆發的情感所吞噬,那些年她總是在懷疑,拒絕接受眼前的事實,不斷地同她面臨的困擾鬥争着。

    折磨她的早就不是嫉妒,而是上天對她的不公平。

    她不想說自己被痛苦折磨,因為她早就經曆了太多的痛苦!可是她之前真的是個容易心生嫉妒的女人嗎?最讓她無法忍受的痛苦就是她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人。

    在面對熱羅姆的情婦時,她總是用高傲的态度憐憫她、同情她,如同對待一個失足的姐妹。

     豐塔南太太開始扣腰帶了,她的手指不聽使喚地發着抖。

    她是最後一個下火車的。

    下車後她看了看四周,目光急切而惶恐,可是她并沒有等到那期待與之相遇的目光。

    她有些疑惑,難道他沒有收到她的電報?豐塔南太太挺了挺腰,想着也許周圍正有雙眼睛此刻就在觀察着她。

    她跟在出站旅客的隊伍後慢慢地走着。

     她感到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回頭便看到了熱羅姆。

    他目光有些飄忽,看到她似乎有些高興,低垂的腦袋沒有戴帽子,臉更加消瘦了,肩膀也有些佝偻,但還有着一股東方王子般的不安和優雅。

    他剛要開口說些歡迎的話,潮水般的旅客就已經将他們推向前方。

    他接過她的手提包,動作溫柔而殷勤。

    “她還活着。

    ”豐塔南太太這麼想着,也許會看到表妹臨終的情景,她害怕了。

     出了車站,來到廣場,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豐塔南太太伸手攔了一輛馬車。

    當她剛準備上馬車時,一股幸福感湧上心頭,她差點無法呼吸:那是熱羅姆的聲音!他用荷蘭語在跟馬車夫說話,簡單地吩咐了幾句。

    她已經踩上了踏闆,她激動得不敢動一下。

    好久她終于睜開了眼睛,扶着椅子坐了下來。

     這是一輛敞篷馬車,他坐在她的身邊,扭轉身子對着她。

    再一次,她看到了他溫潤的帶着金色的眼睛;再一次,她被這熱烈的感情和氣氛所淹沒。

    他觸摸苔蕾絲的手臂,想要抓住她的手。

    他溫柔主動的姿态,他精準的動作,他潇灑的态度,他過分的随便和自我放縱,所有這一切都令她不自在,如同她不願再看到他們之間愛情的标記一樣。

    她感到慌亂不安。

     還是她最先開口,打破這尴尬的沉寂: “……情況怎樣?”她沒辦法說出她的名字,于是馬上又說道,“她痛苦嗎?” “不,不,”他說,“現在已經不痛苦了。

    ” 她盡量不去看他的臉,聽他回答的語氣,她已經明白了,諾艾米已經好了很多。

    她能感受得到他的為難,讓自己的妻子去見自己病重的情婦,實在太為難了。

    豐塔南太太後悔極了。

    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這麼快就趕到他的身邊。

    現在諾艾米已經好了,一切又要回到過去,那她還在這兒做什麼?她想立刻離開這裡。

     熱羅姆嚅動着嘴唇,輕聲說道: “謝謝你,苔蕾絲……” 熱羅姆的聲音溫柔中透着膽怯,感激中懷着敬意。

    她低頭看着他的膝蓋,那雙放在膝蓋上的手纖長消瘦,青筋凸起,無名指上戴着寬玉戒指,正在不停地微微顫抖。

    她忍住了,沒有擡頭,目光一直盯着眼前的這雙手,先前的悔意消失殆盡。

    為什麼要馬上離開呢?她是自己想要來的,是祈禱讓她産生了這種沖動,這不會有任何不好的結果。

    想要立刻離開的念頭一旦消失,她又重新獲得了自信、獲得了強大的力量。

    她總是有神奇的靈感,以至于她不會一直處于猶豫不決之中。

     馬車載着兩人來到了一座雄偉壯觀的大城市裡,清晨的空氣十分清新。

    道路兩旁是一排排店鋪,此刻百葉窗還沒有拉開。

    人行道上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工人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不一會兒,馬車進入了一條狹窄的小路,道路兩邊是一道道單孔橋,橋下是一道道運河,運河的兩邊是房屋,那些又高又窄的建築沒有浮雕,大部分被塗成了紅色,上面開着白色的窗戶。

    運河的水面靜止不動,映射出兩旁的房屋和樹木的倒影。

    豐塔南太太感到離法國越來越遠了。

     “兩個孩子都還好嗎?”熱羅姆問道。

     熱羅姆在問這個問題時,有些猶豫不決,而她也察覺到了。

    很顯然,他非常激動,而且這一次他并不想向她掩飾自己内心的慌亂。

     “達尼埃爾怎麼樣?” “他在巴黎工作。

    空閑的時候會到别墅區來看看。

    ” “你還住在别墅區嗎?” “是的,還在。

    ” 他不再說話,陷入了回憶,回憶中有那座公園,還有那座森林邊上的老房子。

     “那麼,貞妮呢?她還好嗎?” “她很好。

    ”他看着她,仿佛在哀求她多說一點。

    她理解了他,便又補了一句,“她長了許多,也變了許多,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 熱羅姆眨了眨眼睛,因為内心激動,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是啊,當然,她當然變了很多……”接着又是一陣沉默,熱羅姆将頭轉向一邊,使勁擦了擦額頭,有些激動地說道:“上帝啊,簡直太可怕了。

    ”随後,沒做任何鋪墊,熱羅姆忽然說道:“我幾乎身無分文了,苔蕾絲……”然後将頭深深地埋在手心裡。

     “錢我已經帶過來了。

    ”她連忙說道。

    因為她從他的話中已經感受到了許多煩躁和不安。

    她做了個高興的動作,不想讓熱羅姆太過擔心,但随即她便傷心地想到,諾艾米根本就沒有得重病,他們喊她過來隻是需要錢!好半晌,熱羅姆才非常難為情地問道: “帶了多少?” 終于,她發怒了,忍不住地顫抖了。

    有那麼一秒鐘,她甚至想把錢說少點。

     “我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

    ”她說,“隻有三千法郎多一點。

    ” 他似乎有些失望,喃喃道: “啊,謝謝!……謝謝!……苔蕾絲!……我隻是想說,我們欠了醫生五百弗羅林……” 馬車載着他們穿過了一座石橋,經過了一條大河,河面上擠滿了船隻。

    然後來到了一片郊區,在小巷子中左拐右拐,終于來到了一個小廣場,廣場上看不到一個人影,最後馬車在一個小教堂的台階前停了下來。

     熱羅姆扶苔蕾絲下車,付了車錢,然後拿起苔蕾絲的手提包,很自然地走在她的後面。

    熱羅姆踏上台階,将門推開。

    走進去後豐塔南太太才發現,這不是教堂,也不是廟宇,也許是猶太人的宗廟吧。

     “很抱歉,”他輕輕地充滿歉意地對她說,“帶你來這裡是為了避免回家。

    這裡對外國人的監視非常嚴密,待會兒我再給你解釋這個。

    ”然後他稍微擡高聲調,像個典型的上流紳士一樣,對苔蕾絲殷勤地微笑,說道,“走幾步路應該沒關系吧?今天早上的天氣好極了!我來給你帶路。

    ” 豐塔南太太跟在後面,沉默不語。

    馬車也已經從廣場離開。

    熱羅姆帶着苔蕾絲走上一條過道,過道上面是拱形的穹頂。

    順着台階走了一會兒,他帶着她來到了一個碼頭上,這是運河上唯一的碼頭。

     站在那裡可以看到對岸的房子,牆角全都淹沒在水裡。

    清晨的陽光照着磚頭和玻璃,閃着明晃晃的光。

    窗台上擺放着苣荬菜和天竺葵。

    碼頭上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人、支架還有籃子。

    這裡俨然是一個露天的大市場。

    岸邊的小貨船上載滿了鮮花,人們正在往下卸貨,那些鮮花都被放在舊衣服和舊家具中,濃郁的花香夾雜着河水的腥臭撲面而來。

     熱羅姆轉身對苔蕾絲說道: “你累嗎,我的朋友?” 他說“朋友”時的語氣就像唱歌一般。

    她低着頭,一言不發。

     他在她心中挑起了無以言表的激動,可是他卻沒有發覺。

    他指了指對岸的一座房子,那房子在橋的那一頭。

     “馬上就到了,就在那兒。

    ”他說,“很抱歉,房屋有點簡陋,請原諒我如此寒碜地接待你。

    ” 她朝對岸看了一眼,果然,那棟房子外表非常簡陋。

    不過桃花木剛剛才粉刷過一層石灰,木頭被漆成白色,這讓人聯想起保存得很好的遊艇。

    苔蕾絲看了一眼房子,窗簾都拉得很低,二樓挂着顯眼的橘黃色簾子,上面有幾個寫得非常潦草的字: 羅謝-馬蒂爾達公寓。

     這是一個相當不起眼的旅館,熱羅姆就住在這裡,他把她安排在他們的房間就不會太顯眼。

    苔蕾絲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帶着她走過了長長的棧橋。

    她注意到二樓的窗簾在挪動。

    是諾艾米嗎?她在偷看我們?豐塔南太太不由得挺直了腰。

    走近了她才發現,在一樓的兩扇窗戶之間有一塊招牌,上面畫着一隻鶴,還有一個裸體的小娃娃。

     他帶着她走入過道,上了樓梯,樓梯間能聞到一股打蠟的味道。

    熱羅姆在樓梯口停了下來,按響了門鈴。

    在門外能聽到屋内有搬動家具的聲音,不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主人隔着鐵栅門看了看熱羅姆和苔蕾絲,終于将門打開一點點,剛好可以讓熱羅姆進去。

     “打擾了,”他說,“我是來跟您說一聲的。

    ” 豐塔南太太在門外聽到熱羅姆在裡面用荷蘭語同主人進行着簡短的對話。

    随後門被打開了,裡面隻有熱羅姆一個人。

    他帶着她沿着長長的過道繼續往前走,過道剛打過蠟,非常滑。

    豐塔南太太感到非常壓抑,害怕迎面就碰上諾艾米。

    她隻能依靠勉強撐起來的自尊,盡力保持鎮靜。

    當他帶她走進那個房間時,她有些驚訝,裡面并沒有人居住,非常幹淨整潔,窗戶對着運河。

     “你住這個房間,朋友。

    ”熱羅姆說。

     她想問:“諾艾米呢?”但是她控制住了自己。

     然而他猜到了她心裡在想什麼。

     “我出去一下,”他說,“去看看是否需要我幫忙。

    ” 出門前,他忽然走到妻子的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 “啊,苔蕾絲,我想對你說,你不知道我經曆了多少痛苦!可是現在你來了,你來了……”他用嘴唇和臉頰摩挲着豐塔南太太的手。

    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他也沒有挽留。

    “一會兒我再來找你。

    ”他站在門口對她說,“你想……見見她嗎?” 對,她要看看諾艾米,既然她已經自願地不遠千裡來到了這兒!然後呢?然後不管怎樣都要立刻離開!她朝他打了個手勢,表示願意看看她,然後便低頭看着手提袋,無視他輕聲說的一聲“謝謝”,裝作在手提包裡翻找東西,直到熱羅姆離開了房間。

     這樣,她又是一個人了,孤孤單單。

    她的自信陡然間消失不見了。

    她摘下帽子,對着鏡子看了一眼,滿臉的倦容,擡手擦了擦額頭。

    為什麼要來這裡?想到這兒,她就無比羞愧。

     不過,她并沒有時間暗自傷神,因為屋外響起了敲門聲。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就被推開了,外面站着一個女人,穿着紅睡衣,看上去有一定歲數了,盡管她的頭發還非常黑,臉保養得非常好。

    紅衣女人問了一句話,但是豐塔南太太聽不懂她的語言。

    那個女人便朝門外打了個手勢,有些不耐煩了。

    這時,一個年輕一些的女人走了進來,穿着藍色睡衣,看來她一直待在走廊裡。

    藍衣女人顫動着喉嚨向豐塔南太太問好: “您好,太太,您好!” 兩個陌生的女人交談了幾句。

    老女人告訴年輕女人應該怎麼說。

    年輕女人略微沉思了一下,便緩緩轉過身,磕磕巴巴地對豐塔南太太說道: “這位太太說,您應該把生病的太太送走,并把房租付清,搬到另一家去。

    您明白嗎?您能明白我的話嗎?” 豐塔南太太打了個手勢,支支吾吾的。

    這一切本來就跟她沒關系。

    老女人看到豐塔南太太的表情,便有些擔心,又固執地對年輕女人說了些什麼。

     “這位太太說,”年輕女人又對豐塔南太太說,“如果您不能馬上付清所有費用,您就應該搬到别的地方去,還應該把那位生病的太太也送到别的旅館去。

    您明白嗎?這比叫警察好。

    ”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打開了,熱羅姆站在門外。

    他筆直地走到紅衣女人面前,用荷蘭話跟她吵了起來,一邊說一邊将她往門外推。

     藍衣女人一言不發,隻是用放肆的目光在熱羅姆和豐塔南太太兩人身上來回遊走。

    那個年老的女人好像發怒了,不停地揮舞着拳頭,手镯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像個流浪的吉蔔賽女人,嘴裡還在不停地罵着,不斷地重複着幾個字: “明天……明天……警察!” 熱羅姆終于把兩個女人趕了出去,插上門闩。

     “非常抱歉。

    ”他轉身對着妻子說道,臉上滿是不愉快的神情。

     直到這時,苔蕾絲才發現,熱羅姆并沒有去找諾艾米,而是去換了件衣服,臉上的胡子也刮幹淨了,還撲了點粉,看上去年輕了很多。

    “我呢?”苔蕾絲心想,“我坐了一晚上的火車,我怎麼樣呢?” “我應該跟你說的,要把門鎖上。

    ”他走到她跟前說道,“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是這裡的老闆娘,心腸挺好的,就是太啰唆了、太不懂禮貌了……” “她們要我幹什麼?”苔蕾絲随口問道。

    她聞到了一股枸橼香水的味道,打扮一新後的熱羅姆的周圍總是散發出這種香味。

    好半天,苔蕾絲的嘴唇都無法合攏,眼神也有些迷亂。

     “她們的語言一點都不規範,我聽不懂。

    ”他說,“也許她們把你當成了其他旅客了吧。

    ” “那個穿着藍色睡衣的女人說了好幾遍,要我付清費用,然後搬到别的旅館去。

    ” 熱羅姆沒說話,聳了聳肩。

    一瞬間,豐塔南太太仿佛又看到了他曾經特有的那種笑容,那種有點驕傲的假笑,那種腦袋向後仰的大笑: “哈,哈,哈!……愚蠢透頂!”他大聲喊道,“那個老太婆大概是害怕我付不了錢!”熱羅姆這麼說,似乎對于他來講,無法償清債務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是這又不是我的錯!”陰沉着臉,繼續說道,“我試過了所有的辦法,可是沒有一個旅館願意收留我們。

    ” “可是她跟我說,會去叫警察。

    ” “什麼?她跟你說會去叫警察?”熱羅姆非常吃驚地重複了一遍。

     “我想她會這麼做的。

    ”苔蕾絲說道。

    她仿佛又看到了,在熱羅姆的臉上,那種讓人無法捉摸的天真表情。

    那回憶提醒她想起了生活中最痛苦的時刻。

    那回憶壓迫着她,連空氣裡都仿佛充斥着腐臭的氣息。

     “這都是那些老娘們兒自以為是。

    警察怎麼會來管她這檔子破事兒?就因為樓底下有個小診所嗎?不。

    現在最重要的是把五百弗羅林還給那個小醫生。

    ”熱羅姆的話豐塔南太太一句都沒聽懂,但是她又非常想弄明白,所以她心裡難受極了。

    最讓她難受的是熱羅姆的焦躁不安、手足無措,那樣子跟從前把她蒙在鼓裡的情形一模一樣。

     “你在這個小旅館住了多久?”她問道,她總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大概半個月吧,不,沒那麼久,十二天吧,也許就住了十天。

    我記不太清了,我實在記不起來這些天是怎麼熬過來的……” “那,她的病怎麼辦?”她問道,語氣有些凝重,這個問題是無法回避的。

     “是的,”他回答道,沒有絲毫的遲疑,“這裡的醫生真夠難纏的。

    這個病是這個國家獨有的,是一種熱病,叫荷蘭熱病,你聽說過嗎?就是運河揮發出來的氣體……”他在想應該怎麼跟她解釋,“在這裡,到處都是瘧疾,到處都是不清楚病因的疫氣……” 她并沒有仔細聽他說的話。

    直到這時,她才突然發現,熱羅姆每次在談論諾艾米時,那種不以為然的态度,那種無所謂的聳肩,那種對疾病的漠不關心,所有這一切看不到絲毫的熱情。

    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看到了他對諾艾米的冷淡。

     她在看着他,目光中充滿了探尋的意味,可是他并沒有察覺。

    他走到窗邊,隔着窗簾細細地查看對面的碼頭。

    然後回到她身邊,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非常真誠。

    她看着他,那樣子她再熟悉不過了,她感到恐懼。

     “我必須謝謝你,親愛的,你是個好人。

    ”他真誠而直接地對她說道,“我給你帶去了那麼多煩惱,可是你還是願意為了我來,你總算來了,苔蕾絲,我的朋友。

    ” 她向後退了一步,不敢看他。

    她總是很輕易地就理解了别人的感情,更何況是熱羅姆的感情。

    此刻,她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激動,感受到了他真誠的敬意,可是她沒有回答他,她更不願意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帶我……去見她。

    ”她說。

     他猶豫了片刻,便同意了。

     “走吧,我帶你去。

    ” 她一直害怕的時刻就要來了。

     “勇敢點!”豐塔南太太在心裡反複地鼓勵自己。

    她跟着熱羅姆走在昏暗的狹長的過道裡。

    “她還躺在床上嗎?她病好點了嗎?我該對她說些什麼?”突然,她想起了自己充滿倦容的臉,不由得後悔了。

    “我應該戴上帽子。

    ” 熱羅姆停了下來,站在一扇緊緊關閉的門前。

    豐塔南太太整理了一下頭發,手指有些顫抖。

    “她會看到我已經老了。

    ”這麼想着,她突然沒了勇氣。

     熱羅姆無聲無息地打開了房門。

    “她還躺在床上。

    ”豐塔南太太想。

     房間裡有些昏暗,窗簾已經拉開,波斯綢緞的窗簾上印着藍色的花圖案。

    豐塔南太太看到房間裡有兩個陌生的女人,看到有人進來,兩個女人都站起身。

    個子矮點的女人大概是女仆或者看護,圍着圍裙,正在織着什麼。

    另外一個女人五十來歲,應該是個做粗活兒的仆婦,戴着一頂紫色的帽子,看着像意大利的農婦。

    豐塔南太太走到房間中間,老婆子便連忙後退,在熱羅姆的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便悄悄退出了房間。

     老婆子的離開沒有引起苔蕾絲的注意,亂糟糟的房間,斑駁的臉盆,床上亂七八糟的毛巾,所有這一切都沒有引起苔蕾絲的注意。

    她的眼睛隻看到了床上的病人,躺在那兒,沒有枕頭。

    諾艾米會轉頭看看她嗎?豐塔南太太聽到了輕微的鼾聲,很顯然,諾艾米睡着了。

    豐塔南太太害怕了,她想離開這兒,不想驚擾諾艾米睡覺。

    可是這時,熱羅姆已經帶着豐塔南太太走到諾艾米的床前。

    她沒有勇氣拒絕。

    站在床邊,她看到了諾艾米睜大的眼睛,翕動的嘴唇,急促的呼吸聲正從嘴裡吐出來。

    眼睛适應了房間裡的昏暗之後,她看清了諾艾米那充血的腦袋,還有那毫無生氣的黯淡的藍眼珠,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隻垂死的野獸。

    頓時,她明白了,床上的這個病人就快要死了!豐塔南太太萬分震驚,連忙轉身,準備呼救。

    可是一旁的熱羅姆并沒有說什麼,隻是極度憂傷地看着瀕臨死亡的諾艾米。

    苔蕾絲知道自己無須再對熱羅姆說什麼了。

     “她已經出過四次血了。

    ”熱羅姆輕聲解釋道,“她還沒有知覺, 從昨天晚上開始,她就這樣喘氣了。

    ”她看到他的眼角逐漸濕潤,兩滴淚在睫毛上抖動了兩下,滾落到褐色的臉頰上。

     豐塔南太太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徒勞,眼前的這個場景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就是眼前的諾艾米,就是她,她就要死了,她就要永遠地離開他們的生活了。

    豐塔南太太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得意揚揚的諾艾米。

    看着眼前的這張毫無生氣的臉,豐塔南太太不敢挪開視線。

    她看着她渙散的目光,看着她僵硬的鼻翼,看着她蒼白的雙唇,她甚至能嗅到一股腐朽的氣息,從她身體深處散發出來,斷斷續續地往外冒的氣息。

    看着眼前的奄奄一息的病人,豐塔南太太怎麼也沒辦法滿足自己既好奇又恐懼的心情。

    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諾艾米嗎?這麼蒼白的毫無血色的皮膚,這麼幹枯的緊貼着額頭的褐色頭發,這真的是諾艾米嗎?可是她在這張麻木蒼白毫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到一點點諾艾米的影子。

    她們多久沒見面了?算起來應該有五六年了。

    她想起了最後一次和諾艾米的見面,她跑到諾艾米那裡,沖她嘶吼:“還我丈夫!”有那麼一瞬間,她仿佛又聽到了諾艾米的冷笑,禁不住吓了一跳;仿佛又看到了那天,這個漂亮豐滿的女人斜斜地躺在沙發上,斜着眼角挑釁地看着自己,那一天,尼科爾也在客廳…… “對了,尼科爾呢?”豐塔南太太突然說道。

     “怎麼了?” “你告訴她這件事了嗎?” “不,還沒有。

    ” 離開巴黎的時候,她怎麼就沒想到呢?苔蕾絲将熱羅姆拉到一邊,對他說: “她有權知道這件事,她是她的母親。

    ” 他看着她,目光裡充滿了哀求。

    她知道他的弱點是什麼,不由得有些猶豫了。

    她想象着尼科爾會來到這間可怕的房間,尼科爾會走進來,尼科爾會在這張床的枕邊和熱羅姆相遇!哦,不!可是她最終還是對他說了,盡管她的聲音并沒有很堅定: “必須告訴她。

    ” 她看到他的臉變成了灰色,臉色更加陰沉。

    他是被迫的,他看着她勉強笑了笑,仿佛一句殘忍的玩笑,翕動的薄唇間露出了牙齒。

     “熱羅姆,你聽我說,尼科爾必須過來。

    ”苔蕾絲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緊鎖着眉頭,慢慢低下了頭。

    他仍然在抗争。

    最後,他擡起頭,看向她的目光變得冷峻。

    他向她投降了。

     “告訴我尼科爾的地址。

    ”他說。

     熱羅姆去給尼科爾發電報了,苔蕾絲回到床邊,她沒辦法離開諾艾米。

     豐塔南太太站在床前,低垂着手臂,手指交纏在一起。

    這樣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她竟然會以為她快要痊愈了。

    可是熱羅姆看上去怎麼并不十分痛苦呢?接下來他會怎麼做呢?他還會回到自己身邊嗎?啊,天哪,她不會這麼對他說的。

    不過假如他願意重新有個港灣,她也不會拒絕…… 這麼想着,苔蕾絲感到有些快樂,也有些柔和的平靜,不過她馬上就感到十分羞愧。

    這種羞愧感充溢在心中,使她不得不盡力擺脫,不停地祈禱。

    可憐的靈魂,她想,不過她的行囊很輕松!每個人都在朝聖的道路上邁進,在這個向善的過程中,人世間的各種化身都标志着一個階段,在每一階段中,無論多麼微小的努力,對于身體力行地向善的人們來說,難道不都是有益的嗎?人在每個階段受到的苦難難道不都是朝着盡善盡美更進一步了嗎?……諾艾米經曆過很多痛苦,這一點苔蕾絲毫不懷疑。

    這個女人一生都很輝煌,但是仍然是不幸的。

    毫無疑問,她處處感到苦惱不安,她的良心不斷地受到自責,當然,這種對自我的約束是自發的,但是如此糟踐自己,她的良心一定會感到不安。

    可憐的靈魂,她經曆的所有痛苦都将有利于她的靈魂的升華。

    她的愛情也是一樣,盡管這種罪惡的愛情引發出了很多壞事,可是,此刻苔蕾絲已經非常痛快地原諒她了。

    她承認,自己這麼做并不是什麼非常高尚的舉動,因為她始終沒有認為諾艾米的死是不幸的。

    她可以跟任何人這麼說。

    她已經同熱羅姆一樣了,非常自然地就想到諾艾米的死。

    她的感情正在以一種近乎殘酷的速度發展着。

    她知道現在還不到一個小時,她不用做什麼,隻需要耐心地忍耐就好了…… 兩天以後,尼科爾從巴黎坐快車趕了過來。

    三十六小時之前,她的母親就離開了人世,明天早上應該會葬到墓地去。

     每個人都好像急着要把這件事盡快了結。

    老闆娘是這樣,熱羅姆是這樣,拿到了五百弗羅林的年輕醫生更是這樣。

    他甚至都沒有上樓去諾艾米去世的房間,隻是在一樓的一個小房間裡跟熱羅姆他們商議了幾句,便開了掩埋證明。

     苔蕾絲表示願意給諾艾米化妝,盡管這個責任非常難承擔。

    這樣一來,事後也可以對尼科爾說,自己幫她盡孝了。

    可是,最後苔蕾絲被别人請出了靈堂,化妝的任務交給了護士小姐,他們的借口非常蹩腳,“護士習慣了這項工作。

    ”熱羅姆這麼跟她說道。

    護士一個人完成了整個化妝,沒有讓其他看護幫忙。

     尼科爾來了,所有人略微感到安心。

     這時候,老婦人、老闆娘、醫生全都擠在過道裡,豐塔南太太簡直無法忍受了,自從來到這裡之後,她沒有一天能夠自由地呼吸新鮮空氣。

    尼科爾來了,帶着開朗的臉,帶着健康和青春的氣息來了,她給這裡帶來了一絲純淨。

    但當她看到母親的那一瞬,巨大的悲痛爆發了,熱羅姆在隔壁房間焦躁不安。

    不過,豐塔南太太覺得這個年輕姑娘的悲痛遠遠大過她對這位斷絕了關系的母親所應有的感情。

    這個孩子的悲傷來得不假思索,這更讓豐塔南太太相信孩子的人品,她就是這樣一個有博大胸懷的憨厚的孩子。

     尼科爾想将母親的遺體運到法國,但是她不願意跟熱羅姆說話,因為她始終認為母親的行為應該由熱羅姆來負責,于是尼科爾就讓苔蕾絲姨媽幫她說。

    不過,這個要求被所有人斷然反對了,原因有很多,一方面運輸的費用太高了,一些必須辦理的手續又非常繁雜,最後荷蘭的警察肯定會想方設法地從中挑刺,熱羅姆也說過,荷蘭警察對外國人非常嚴苛刁難。

    所以這個想法必須放棄。

     連夜的旅行和心中莫大的激動已經令尼科爾疲勞至極了,但是她仍然堅持留下來為母親守靈。

    在諾艾米的房間裡,三個人沉默地度過了最後的夜晚。

    諾艾米的棺木被放在兩張椅子上,鮮花鋪蓋着棺蓋,有玫瑰花,有茉莉花,濃郁的花香令人心醉,他們不得不将窗戶打開。

    夜晚依然燥熱,空氣非常純淨,月光如洗,水波蕩漾,時不時還能聽到水波拍打木樁的聲音。

    附近的鐘一起響了起來,為人們報時。

    一束月光灑落在地闆上,慢慢地向前延展,最終落到了灑落在棺木下面的一朵白玫瑰上,半枯萎的白玫瑰因月光而變得透明,閃着淡藍的光。

    尼科爾四處打量着這間亂糟糟的房間,目光中充滿了仇恨。

    母親就在這兒生活,也在這兒受苦。

    也許就在她數着窗簾上的花朵時,她就已經知道末日即将來臨了,然後在腦海裡回憶了一番自己荒唐得近乎瘋狂的行為。

    她有沒有想過她的女兒?有沒有對女兒産生一點點的悔恨和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下葬儀式就開始了。

     送葬的隊伍裡沒有老闆娘和護士。

    苔蕾絲姨媽走在中間,尼科爾和熱羅姆跟在兩邊。

    送葬隊伍中最後一個人是一個年老的牧師,豐塔南太太請他過來做最後的祈禱。

     葬禮結束後,豐塔南太太帶着尼科爾直接去了火車站,不想再讓年輕的姑娘看到雲河對岸那棟讓人傷心的房子。

    熱羅姆則去旅館收拾好行李再去追上她們。

    可是母親在國外的生活用品,尼科爾一樣都不願帶走。

    她将諾艾米的行李丢下後,很輕松地便同老闆娘談好了費用,并結算清楚了。

     熱羅姆付清了所有的賬目,一個人坐上了去火車站的馬車。

    火車還有好久才會開,熱羅姆突然有種沖動,他讓馬車掉轉方向,朝着墓地的方向駛去。

    他還想看諾艾米最後一眼。

     熱羅姆在墓地逗留了好一會兒,不敢上前去找那座墳墓。

    隔得很遠很遠,他就已經認出了那座墳墓,堆着新翻動的土。

    他摘下帽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墓地走去。

    六年同居的生活,也曾有過分手、嫉妒、和好,六年的回憶,六年的秘密,而這是最後一個也是最悲慘的一個秘密,這秘密導緻了一切悲劇的發生。

    如今,一座小小的墳墓便将一切埋葬了。

     “不管怎麼說,”他暗暗地想,“這也許才是最好的結果。

    現在,我并沒有多痛苦。

    ”他這麼對自己說,可是他緊鎖的眉頭和滿臉的淚水卻出賣了他。

    諾艾米死了,他的确悲傷,可是他更高興,因為他的妻子不遠千裡趕來了。

    他這樣錯了嗎?他唯一愛過的人就是苔蕾絲!可是她知道這一切嗎?他外表嚴峻冰冷,可是他所有最幸福的時光都是苔蕾絲給他的,她能明白嗎?他有不少豔遇,可是始終深愛着的隻有苔蕾絲。

    他早已經給了她自己全部的愛,其他的言語都隻不過是昙花一現,她能明白這些嗎?他隻愛她,而如今這份愛又有了一個新的證明:諾艾米死了,他卻沒有感到孤獨寂寞,也沒有失魂落魄。

    隻要苔蕾絲還活着,即使她遠在天邊,即使她與他沒有任何聯系,他都不會感到孤單。

    有那麼一瞬間,他試想着,安息在這堆黃土之下、掩埋在這片鮮花之中的人是苔蕾絲,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從不覺得自己給妻子造成了莫大的困擾,從不為此自責。

    此刻面對這座新墳,他深深地感覺到,他對她的感情從不曾被人奪走,他心裡最珍貴最永久的感情永遠給了她,他對她的心從來都沒有變。

    “可是她會怎麼對我呢?”他思索着,但是卻充滿了信心,“她一定會主動要求我回去,回到她和孩子們的身邊,同他們一起生活……”他低垂着腦袋,汗水浸濕了臉頰。

    小小的希望充斥着他的心,他高興極了。

     “假如沒有尼科爾,一切都會變得很順利。

    ” 熱羅姆仿佛又看到了年輕姑娘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無情,面對他時沉默不語。

    他仿佛又看到她躬身朝墓穴彎下腰,似乎就要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啊,一想到尼科爾,他就痛苦萬分。

    不正是因為他,這個孩子才憤怒地逃出了她的家嗎?他想起了那句詛咒:行醜事者必遭不幸……“我該怎樣洗清身上的罪惡呢?”他思索着,“要怎麼做她才會原諒我呢?我要如何讓她重新喜歡我呢?”他無法忍受竟然有人會厭惡自己。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可以收養她。

    ” 一切都會慢慢地朝好的方向發展。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看到尼科爾親近他,他們會共處一室,她會給他整理房間,她對他照顧得細緻入微,她還會幫他接待客人。

    夏天的時候,他還可以帶上她一起旅行。

    大家會看到自己彌補過錯的決心和熱情,大家會稱贊自己,苔蕾絲也會對自己的做法贊歎不已。

     他重新戴好帽子,匆匆離開墓地,快步回到馬車上。

     熱羅姆到了火車站,火車就快要出發了。

    在一個小包廂裡,已經有兩個女人坐在那兒了。

    豐塔南太太非常吃驚,丈夫怎麼還沒有來。

    難道他在離開旅館時碰到了什麼不好處理的事情?畢竟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難道他不能離開了?可是她已經想好了,她要帶着他一起回别墅區,她想讓他能夠很自然地回家。

    難道這個剛剛才有的夢想就要破滅了嗎?當看到熱羅姆大步走向自己時臉上的焦慮不安,她就越發地擔憂了。

     “尼科爾在哪裡?” “在走廊裡。

    ”她有些驚訝地回答。

     尼科爾正站在窗邊,窗玻璃關了一半。

    她看着窗外那些閃閃發亮的互相交叉的鐵軌,目光有些冷漠,疲乏至極的臉上流露着憂傷。

    她是悲痛的,又是幸福的。

    此刻内心的悲傷并不能使她心中的幸福感消失。

    無論母親是不是死了,她的未婚夫不是一直在等她嗎?她使勁晃了晃腦袋,仿佛要努力擺脫某種想法。

    是的,這個想法在她心中就像一個錯誤。

    她甚至覺得,母親的死亡至少讓她的未婚夫得到了解脫,也消除了他們倆生命中的唯一污點。

     熱羅姆走了過來,可是她沒有聽到。

     “尼科爾,求求你,看在你已故的母親的分兒上,原諒我吧!” 聽到熱羅姆的聲音,尼科爾禁不住顫抖起來,她轉身看着熱羅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帽子握在手裡,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謙卑和溫柔。

    悔恨和痛苦使他疲乏而憔悴。

    這一次,她看着他的臉時已經不再厭惡,而是充滿了憐憫,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寬恕他的機會。

    是的,她原諒了他。

     她沒有說話,隻是将戴着黑手套的手坦率地伸向他,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裡,激動使他顫抖。

     “非常感謝。

    ”他哆嗦着嘴唇輕聲說道,随後便快步離開了。

     尼科爾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

    這一切能辦得如此順利全靠苔蕾絲姨媽了。

    回去後她會告訴未婚夫,這是一個多麼動人的場面。

    已經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地上車了,行李擦着她的身體。

    過了一會兒,火車終于開動了。

    她走到小包間,看到空着的座位上已經有人坐上去了。

    在列車廂的盡頭,她看到了豐塔南太太,還有她對面的一隻抓着吊環的手臂,那是熱羅姆姨夫,他正看着窗外,啃着一塊火腿面包。

     8 整個晚上,雅克都在細細地回味同貞妮的談話,每一句都拿出來品味。

    他不去想為什麼那些話會一直在耳邊盤桓,也不去想為什麼始終無法擺脫這段小小的回憶。

    他睡得很不安穩,好幾次都驚醒了。

    然後繼續帶着濃厚的興趣将他們之間的對話重新咂摸一遍。

    所以,翌日清晨,當他匆匆趕到網球場卻不見年輕的姑娘時,他的失望無以言表。

     有人邀請他一起打球,他隻好接受了。

    但是他打得心不在焉,不時地朝門口看一眼。

    已經很晚了,貞妮肯定不會來了。

    可能的話,他準備溜走了。

    他已經不抱有希望,隻是還沒有絕望而已。

     突然,他看到達尼埃爾正朝他走過來。

     “貞妮怎麼沒來?”雅克問道。

    在這裡見到達尼埃爾,雅克一點也不驚訝。

     “今天早上她不過來打球了。

    你要離開球場了嗎?走吧,我陪你散散步。

    昨晚我就睡在别墅裡,是的。

    ”達尼埃爾陪着雅克一起離開俱樂部,接着說道,“媽媽有急事必須出去一趟,将我留在别墅區照顧貞妮,免得她一個人晚上孤孤單單的。

    你也知道,我們家太偏僻了……更何況是我父親需要幫忙,我那可憐的媽媽從來不知道拒絕他。

    ”達尼埃爾擔憂地說道,好一會兒,他忽然打定了主意,便露出了一個舒心的微笑:既然對他難以忍受,何不斬斷聯系。

    “你呢?最近怎麼樣?”達尼埃爾溫柔地看着雅克,關切地問道,“你知道,你的那本《說真話,遭惡報》我反反複複地看了幾遍,真是一本好書,我非常喜歡,而且思考得越深就會越喜歡它。

    書中很多地方的心理描寫真是讓人意外,雖然略顯粗俗,也有點隐晦,但是表達的思想卻是非常美好的。

    書中的兩個主人公非常真實,形象也很新穎。

    ” “不要再說了,達尼埃爾,”雅克控制不住煩躁,不耐煩地打斷了達尼埃爾的話,“不要再對我評論那本書了。

    首先書的形式就令人憎恨!全是廢話,語言浮誇,晦澀難懂!”雅克有些生氣地大聲說道,“跟以前的學者沒什麼兩樣……” “書的内容也是一樣。

    ”雅克想了想,繼續說道,“太流俗太老套了,對主人公生活細節的描寫都是瞎編的,啊,我早知道該怎麼辦的,可是……”雅克突然不說話了。

     “現在你在做什麼?已經着手寫點東西了嗎?” “沒錯。

    ”雅克回答道,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臉紅了。

    “假期最主要的還是休息。

    ”他又說,“在學校待了一年,比我想得要累得多。

    更何況前不久我才去給那個可憐的巴坦庫當證婚人。

    那個不講義氣的家夥!” “貞妮昨晚已經告訴我了。

    ”達尼埃爾說。

     聽到達尼埃爾的話,雅克又感到臉紅了。

    昨天他對貞妮說的話被第三個人知道了,雅克有些不高興。

    可是,很顯然,貞妮非常重視昨天的談話,牢牢記在了心裡,晚上還特意跟哥哥說了,雅克又感到非常高興。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往塞納河邊走吧,怎麼樣?”雅克挽着達尼埃爾的手臂,提議道。

     “非常抱歉,兄弟。

    我下午要回巴黎,火車一點二十分開出。

    你知道的,晚上讓我守着家門我倒是願意的,可是白天的話……”達尼埃爾沖雅克笑了笑,表示他有急事必須回巴黎。

    這讓雅克非常不滿,原本挽着達尼埃爾的手也縮了回來。

     “不過親愛的,我想跟你說,”達尼埃爾看着雅克陰沉着的臉,便對他說道,“中午過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貞妮肯定會非常高興的。

    ”聽到達尼埃爾的話,雅克心中一陣慌亂,隻好低頭掩飾,假裝猶豫。

    事實上,他回不回家吃午飯根本不重要,因為父親還在巴黎沒回來。

    雅克感到一陣快樂,連自己都有些驚訝。

    他強忍住内心的興奮,對達尼埃爾說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這就回去跟老小姐說一聲。

    你先走,一會兒我去廣場找你。

    ” 過了幾分鐘,雅克趕上了達尼埃爾,他的朋友正躺在宮堡前的草地上等着他。

     “真是個好天氣!”達尼埃爾曬着太陽,伸直了雙腿,沖雅克喊道,“早上的公園可真美!在這兒生活,你可真幸福!” “你不是一樣可以在這兒生活嗎?”雅克反駁說。

     達尼埃爾從草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

     “是啊,你說得沒錯。

    ”達尼埃爾說道,臉上充滿了快樂和憧憬,“可是我和你是不一樣的……啊,親愛的。

    ”他走向雅克,忽然提高音調說道,“我想,我正在進行一項非凡的冒險行為。

    ” “你是在說那個有着綠色眼珠的美麗姑娘嗎?” “什麼綠色眼珠?” “我是說在帕克梅爾餐廳遇到的那個姑娘。

    ” 達尼埃爾停了下來,目光呆滞,望向虛空,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你說的是麗内特?不,我迷上了新的姑娘,一個比麗内特要好得多的姑娘。

    ”達尼埃爾沉默不語,仿佛在思量什麼。

    “啊,帕克梅爾的麗内特,”許久,達尼埃爾終于又開口說道,“那可真是個奇怪的姑娘!我得告訴你,那個姑娘玩弄了我。

    沒錯,就在幾天前。

    ”達尼埃爾說這一切時都是微笑着的,就像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你覺得呢,小說家,她應該會喜歡你。

    不過我已經對她感到厭倦了。

    這樣一個令人弄不明白的女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總在想,她有沒有愛過我,哪怕隻有十分鐘?不過我必須跟你說,她在愛上我的時候非常不一樣,真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

    她從前可能有過一些不堪的過往,所以至今那些事情還在令她煩惱。

    我聽人說,她以前參加過黑社會組織,你聽說過嗎?可是對此,我一點也不驚訝。

    ” “你現在已經找不到她了嗎?” “是的,我再也沒見過她了,甚至不知道她在哪裡。

    那次以後,她再也沒去過帕克梅爾餐廳。

    有的時候我會有點想念她。

    ”過了一會兒,達尼埃爾又說道,“當然,我隻是這麼說說而已,事實上,我不可能跟她待很久,因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變得讓人無法忍受。

    你不知道她有多失禮。

    她總是不斷地問我一些問題,都是些我私生活的問題。

    沒錯。

    她問我的家庭,問我的母親,問我的妹妹,她甚至還問我的父親。

    ” 達尼埃爾不說話了,默默地往前走了幾步,又開口說道: “但是無論如何,現在回想起來,她在我心中還是個非常正直的姑娘。

    那天晚上她本屬于呂德韋格松,可是我卻把她搶了過來。

    ” “那個老頭兒呢?他有沒有剝奪你的工作?” “呂德韋格松嗎?”達尼埃爾目光炯炯,咧開嘴笑了,雅克看到了他雪白的牙齒,他說道,“至今為止我都還沒有機會好好地對我的呂德韋格松做一番徹底的評論。

    看他那樣子,似乎已經徹底忘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不管你怎麼想象他,他都無所謂。

    兄弟,要我說,這老頭兒的确是個大好人。

    ” 貞妮今天早上一直待在家裡。

    昨天達尼埃爾邀請她今天一起去打網球,她找了個借口,說她有事,一口拒絕了雅克。

    可是事實上,她什麼事都沒有,而且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做事也總是恍惚失神。

     貞妮朝窗外望去,正看到雅克和達尼埃爾從花園裡走來,貞妮立刻就不高興了,雅克來了,她和哥哥就不能單獨用餐了,因為她唯一感興趣的也就是這個了。

    盡管很不愉快,可是當看到達尼埃爾興高采烈地站在半開半掩的房門前時,她的那點不快也就釋然了。

     “快猜猜,我帶誰過來陪你一起吃午飯了?” “我得上樓換件衣服。

    ”貞妮想着。

     雅克在花園裡來回走着。

    今天早上雅克覺得這個地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魅力。

    從别墅公園出來,就看到豐塔南家的房子,這所農舍孤寂地處在森林邊緣,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主樓兩旁依偎着高低不一緻的副樓,很顯然那是從前打獵的亭子,窗戶開得很高,看上去起碼修葺過十多次了。

    屋頂上有一塊擋雨的屋檐,下面有一個小木梯,應該是通向谷倉的,樓梯将高高的兩翼連接起來。

    屋頂是斜坡的,在上面經常能看到貞妮養的那群鴿子。

    屋子的牆壁都粉刷成鮮紅色,那些灰泥能很好地吸收陽光,看上去已經有很多年的曆史了,讓人聯想起意大利的灰泥。

    房屋四周都是高大的枞樹,樹冠遮蔽着房頂,樹蔭下面十分幹燥,陣陣樹脂的香味夾雜在風中,樹下沒有一根雜草。

     達尼埃爾的活躍也感染了其他兩個人,整頓午餐在輕松愉快的氣氛中進行着。

    整個早上,達尼埃爾都非常高興,充滿希望地期待着下午的到來。

    貞妮穿了一件藍色的亞麻布連衣裙,達尼埃爾稱贊她,還把一朵漂亮的白玫瑰插在了她的衣服上。

    他叫她“小妹妹”,任何東西都能引起他的微笑聲。

    達尼埃爾對整頓午飯充滿了盎然的興趣,心情也無以言比地輕松快樂。

     達尼埃爾表示,希望雅克和貞妮能一起陪他去火車站,陪他一起等火車。

     “晚飯能回來跟我一起吃嗎?”貞妮問道。

    雅克聽出了她聲音裡的憂傷,抑制不住的哆嗦,還有略微不那麼謙卑和柔和的聲調。

     “上帝啊,也許吧。

    ”達尼埃爾回答,“我會盡量趕上七點鐘的火車回來,不過無論如何深夜之前我一定會趕回家。

    我已經給媽媽寫信了,告訴她了。

    ”最後幾句話,達尼埃爾用的是乖孩子的音調,一個成年男人用這種語調說話,顯得非常可愛。

    雅克忍不住笑了起來。

    貞妮正俯身給小母狗的項圈上系皮帶,聽到哥哥的話,也忍不住笑着擡起了頭。

     火車已經到站了,達尼埃爾離開雅克和貞妮,快速跑到前面幾節人比較少的車廂去了,然後俯在窗戶上,調皮地揮舞着手帕,遠遠地跟他們告别。

     出乎意料的,現在就隻有他們倆了。

    達尼埃爾帶給他們的輕松氣氛還令他們沉醉其中。

    不用做多大的努力,兩人之間的語氣還保持着剛才的友好。

    達尼埃爾似乎仍然是他們之間溝通的橋梁。

    這種全新的和緩的氣氛,兩人都感受到了,彼此内心也輕松了許多,都努力地保持着這樣的和諧。

     達尼埃爾這次的離開,令貞妮感到有些傷感,她想到達尼埃爾經常不在家。

     “你怎麼不勸勸哥哥,好不容易有個假期,還這樣來回跑,白白浪費。

    今年他就沒回來過幾次,他都不知道媽媽有多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