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遊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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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節約每一美分,随後突然我把省下的錢全部花在暢遊歐洲或其他任何地方,我感到輕松愉快。

     下決心花了幾個月時間,終于,我買了一張南斯拉夫貨船的船票,從布魯克林布施碼頭出發,前往摩洛哥丹吉爾。

     一九五七年二月的一個早晨,我們起航了。

    我獨自一人待整套雙人特等客艙,有我所有的書,安甯、安靜地研讀。

    生平第一次,我要做一名作家,不必幹别人的活。

     美國一個個儲氣罐城市消失在波濤之外,現在我們從這裡穿越大西洋,開始為期十二天的航程,前往丹吉爾,那個大西洋彼岸昏昏欲睡的阿拉伯海港——西側海浪拍打的陸地在細浪覆蓋下漸漸消失之後,砰!我們撞上了周三上午之前形成的大風暴外圍,兩層樓高的海浪壓向我們的船首,嘩啦啦海水傾瀉而下,在我客艙的窗戶裡泛起泡沫,力量足以使任何老水手急忙躲避。

    外面那些可憐的南斯拉夫小夥子們受遣出艙加固松動的卡車,手忙腳亂地擺弄吊索,在那鹹澀的狂風中邊幹邊用力吹哨傳遞情況,相互責怪。

    直至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吃苦耐勞的斯拉夫人在甲闆底下藏了兩隻小貓,暴風雨減弱之後(恐懼之中我曾看見上帝白光四射的幻象,心想在這萬丈波濤的絕望之中,我們也許不得不放下小艇逃命——啪,啪,啪!海浪的撞擊越來越猛,浪越來越高;我一夜不得消停,趴着睡覺,用枕頭抵住身體兩側,防止被抛出鋪位。

    直至周三早上,我向舷窗外張望,隻見一個巨浪打來,那麼巨大,就像約拿[1]一樣,從右舷朝我襲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面前的景象,簡直不敢相信我會恰好在這錯誤的時間,登上這艘南斯拉夫貨船去暢遊歐洲,就是這條船可能真的把我載到另一個岸上,在那些海底花園裡與珊瑚哈特·克萊恩團聚)——不過當暴風雨逐漸減弱,月亮露面時,那兩隻可憐的小貓咪看上去像預告到達非洲的深色橄榄枝(啊,世界曆史充滿着橄榄枝),這裡是兩個扭曲的小下颌,在海洋女巫平靜的令人驚歎的月光下,晚上八點在平靜的艙口面對面地坐着,最後我把它們弄進我的特等客艙,放在我的大腿上喵嗚喵嗚叫喚,之後我們一起微微搖晃着抵達另一個海岸,非洲海岸,不是死亡将帶我們前往的那個海岸。

    但是在暴風雨降臨時刻,我并不是那麼自以為是,因為我此刻正在描寫暴風雨,我确信末日來臨了,我的确看見一切都是上帝,除上帝外,一切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狂暴的大海,可憐的、沮喪的、孤獨的船拖着龐大的、長長的、受盡折磨的身軀向前航行,駛過每條地平線,它對任何覺醒的世界沒有任何武斷的看法;或者帶着無數提婆天使花朵中的任何一朵,向這個研讀《金剛經》的地方緻意,輪船像一個瓶子在那怒吼的空間裡被抛來抛去;不過,很快非洲美麗的群山和心上人甜蜜的大腿就會出現在面前,還有狗、貓、雞、柏柏爾人[2]、魚頭和卷發的海洋哭喪女,還有它的瑪麗之星,白屋燈塔神秘倦怠地仰卧着——“那場暴風雨究竟意味着什麼?”我設法打手勢問,我客艙裡金發白膚碧眼的男服務員(爬上桅杆的是金發白膚的皮普)英語像豬猡一樣蹩腳,他像豬猡一樣噘起嘴唇,對着我隻說:“BOORAPOOSH!BOORAPOOSHE!”後來,從會說英語的乘客那裡我得悉,那隻是“北風”的意思,亞得裡亞海沿岸北風就叫“BOORAPOOSH”…… 除我以外,船上唯一的乘客是一個戴眼鏡的難看的中年婦女,肯定是個南斯拉夫鐵幕下的俄國間諜,她與我一起乘船,那樣她就可以晚上在船長的房艙裡偷偷研究我的護照,接着照樣僞造,接着我最後永遠到不了丹吉爾,而是被藏在船艙底下,永遠帶到南斯拉夫,沒人再會聽到我的消息,我唯一不懷疑的事情就是:是這艘“紅色”輪船(它的大煙囪上塗有用俄國人鮮血染紅的紅星)的乘務人員掀起了那場大風暴,大風暴幾乎毀了我們,把我們卷入大洋的橄榄綠之中,這就是情況實際上有多麼糟糕;接着我開始産生偏執多疑的幻覺,幻想他們正在航道燈塔照耀下的艏樓裡召開秘密會議,說什麼“船上那個資本主義的美國人渣是一個約拿,就是因為他,才刮起大風暴,把他抛出船去”!于是,我躺在床鋪上輾轉反側,夢見我如何在艙外被抛進大洋(輪船每小時行程八十英裡,浪尖水花飛濺,高得足以淹沒“美國銀行”),鲸魚如果能夠接近我,在我颠倒着淹死之前,如何果真将我吞下肚去,把我留在它漆黑肮髒的身體裡,用它的舌尖腌漬我;在某個(天哪,萬能的上帝啊),在某個基督受難的岸上,在那個最後的、巨浪翻卷的、無名的、禁止通行的海岸上,我将會躺在約拿的海岸上,我好像看見屍骨遍野——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所有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水手并不特别為浩瀚的大海發愁,對于他們,那隻是另一陣“boorapoosh”;對于他們,那隻是他們所謂的“非常糟糕的天氣”。

    在餐廳裡,每天傍晚我總是獨自與那個俄國間諜女人一起坐在一張白色的長餐桌邊,坐在正中間面對着她,這種歐洲大陸的就餐座位安排使我不能放松地坐在椅子中,在吃飯或等待下一道菜的時候,茫然地看着空曠處;早餐是金槍魚、橄榄油和橄榄,早餐是鹹魚,為什麼不給我一些花生醬和奶昔,我也說不清楚。

    我不能斷定蘇格蘭人是否虛構了那些海,就像在山楂卷餅四周設計驅鼠器一樣——但是,海水之明珠,急轉的漩渦,閃亮的令人難忘的白色桅帽在疾風中發出輕輕的啪嗒聲,我所見到的上帝幻象就是一切,就如同我自己一般,輪船、其他人,令人生厭的廚房,海上讨厭糟糕的廚房,灰色昏暗的廚房裡各種盆盆罐罐在搖晃着,好像盆盆罐罐們知道它們即将在一本正經的海洋廚房底下的一本正經的廚房裡裝炖魚,它們搖搖晃晃,丁零當啷,噢,那條舊船盡管船體很長(起先在布魯克林碼頭時,我曾暗自思量:“天哪,它的船體太長了!”),此刻在上帝的大力玩耍中卻還不夠長,不能保持平穩,劈波斬浪,奮力開路,所有的鋼鐵都在顫抖——事後我也想“他們為什麼必須在儲油罐城(在新澤西,名字叫什麼呢,珀斯安博伊)有一根,我必須說,巨大黑色可怕的軟管,從碼頭彎曲過來,那個周日整整一天泵啊泵,冬季陰沉的天空,所有橘黃色的火焰都在瘋狂地閃耀;我吃過橄榄油晚飯外出散步時,長長的空曠的碼頭上空無一人,隻有一個家夥,我這個最後的美國人,邊走邊看着我自己,心中有點兒疑惑,認為我就是紅色船員的成員,整天都在往老‘斯洛文尼亞’号的巨大儲油罐裡灌注燃油,但是一旦我們到了海上,遭遇了那場上帝的風暴,我非常高興,也怨氣十足,因為想起我們的确花了整整一天裝載燃油,如果在那場風暴中耗完了燃料,那該有多麼可怕!輪船隻能無助地在海上上下漂浮左右搖晃。

    ”要想躲避那個周三上午的風暴,辦法有很多,比如,船長幹脆甩手不管,因為他根本無法使輪船側轉,隻能前進或倒退,巨浪接着巨浪滾滾而來,當他早晨八點真的側轉船體時,我想我們肯定要沉沒了,整隻船顯然喀嚓崩斷,迅速向一邊側翻,突然一個回彈,你能夠感到船體正在一路回轉過來,‘boorapoosh’掀起的海浪幫了忙,我抓住我的舷窗,向外張望(不冷但浪花濺到我的臉上),至此,我們又一次被抛入迎面而來的海浪,我面對着一堵垂直的海浪高牆,輪船連續顫抖了幾下,船的龍骨頂住了,下面長長的龍骨此刻像一條小魚在浪頭後面搖擺着遊動;在碼頭時,我曾想過,“這些凸式碼頭需要多深才能使那些長龍骨不會擦刮到船底。

    ”我們繼續前進,海浪沖上甲闆,完全濺濕了我的舷窗和臉膛,海水浸濕了我的床鋪(啊,大海,我的床鋪),輪船又一次向另一個方向傾斜,當船長調過“斯洛文尼亞”船身,将船尾對着風暴時,船又一次穩住了,我們向南逃離。

    我很快想到我們會盯着腹腔内部,深陷在沒有盡頭的子宮狂喜之中,淹死——淹死在呲牙咧嘴的大海裡,恢複不可能的事情。

    啊,上帝雪白的手臂,我看見他的手臂就在那裡,就在雅各的天梯[3]旁邊,如果我們不得不下船,攀爬過去(好像救生船能夠拯救一切,但是在那種狂風暴雨中,它隻會在船邊撞成碎片),上帝蒼白真切的臉告訴我:“蒂·讓,别擔心,如果今天我帶走你,帶走這隻盆裡所有其他可憐的人,那是因為除以外,一切都不曾發生,一切就是……”或者正如《楞伽經》所說:“世上隻有心智,别無他物。

    ”(我說:“世上隻有上帝意志的金色永恒,别無他物。

    ”)我看見“一切都是上帝,除了上帝,一切都不曾發生”這些話用牛奶寫在那海洋的深淵——祝福你,一列沒有盡頭的火車駛入一個沒有盡頭的墓地,今生今世就是這樣,除了上帝,别無他是,除了上帝,别無他物——所以,那艘巨魔沉船越是高聲糊弄和羞辱我,我将越發高舉酒杯欣賞老倫勃朗,與托爾斯泰的孩子們在這邊扳手較勁,不管你将如何扯拽,我們還是會抵達非洲,而且的确最終抵達了。

    如果我得到了一個教訓,那便是白色的教訓——甜蜜的黑暗,你盡管發光發熱吧,帶來魍魉鬼魅和天使神仙吧,我們将發動引擎噗噗勇往直前,直抵綠樹岸邊、岩石海灘,最後來到天鵝的海灣;啊,以西結[4],那天下午來到了,那麼甜蜜、平靜、地中海似的,這時我們開始看見陸地了,船長透過雙筒望遠鏡仔細瞭望,我看見他的臉上露出了熱切的淡淡的微笑,我這才真正相信,我終于能夠親眼看見它了,非洲!我能看見山巒重疊溝壑縱橫,我先看見崇山峻嶺,然後是旱谷溪流,最後真真切切地看見了淡綠金黃色的群山,直至離陸地五英裡左右,我才知道它們真的是西班牙山脈,老赫拉克勒斯[5]就在前方那裡的某個地方,用他的肩膀扛起整個世界,因此才有了通向赫斯珀裡得斯[6]金蘋果園入口處這些水域的平靜和明鏡般的寂靜。

    前面是甜蜜的聖母馬利亞之星,以及其他星星,再往前我也能看見巴黎,我克利格燈光下的幻覺中的大巴黎,我會在巴黎人鎮外下火車,步行五十英裡,越走越深入城裡,就像在夢中進入巴黎城區那樣,最後到達當時想象中的巴黎某個金色的中心,結果證明這種想法很傻,盡管巴黎确實有個中心。

    漫長的綠色的非洲山腳下模模糊糊點綴着一些白色的小點,是的,先生,那是懶洋洋的阿拉伯小城丹吉爾,那天晚上等待着我去尋訪;于是我走下樓梯,回到我的特等客艙,不住檢查我的帆布背包,看看它是否捆紮結實,我可以随時背起它輕快地走下步橋,讓我的護照蓋上阿拉伯數字印章“Oieieheiiehekkei”。

    與此同時,許多交易正在進行之中,各種船隻,幾艘破爛的西班牙貨船,那麼破爛、凄涼、渺小,你簡直難以相信它們必須得面對各種北風,毫無抵禦之力,長和寬都隻有我們船的一半;而就在那邊,西班牙海岸漫長的沙灘上有着頗具象征意義的更加幹旱的加的斯[7],我曾夢見過它,而且依然執著地夢想着西班牙鬥牛士的紅披風、西班牙的星星、西班牙貧民的歌曲。

    最後,一條令人驚奇的摩洛哥小漁船出海了,船上大約隻有五人,其中一些人穿着肥大的燈籠褲,另一些人戴着紅色土耳其氈帽,但是這些土耳其氈帽你根本想不到它們會是真的土耳其氈帽,因為我敢發誓它們油膩膩、皺巴巴、灰蒙蒙,真實非洲真實生活中真實的紅色土耳其氈帽;海風勁吹,那艘單桅杆小帆船配備令人難以置信的用黎巴嫩木頭制作的高艉樓——伴随着波浪滾滾的大海之歌、整夜的繁星、張張漁網和齋月的弦樂,出海遠航…… 當然,環球旅行并不如想象中那麼美好,隻有在你從所有的炎熱和恐怖中歸來之後,你才會忘記煩惱,回憶起你親眼目睹的許多奇異場景。

    在摩洛哥,一個美麗、涼爽、陽光燦爛的下午(微風從直布羅陀拂面而來),我和我的朋友散步前往那個奇特的阿拉伯小鎮的郊外,議論那裡的建築、家具、人民和天空。

    據他說那裡的夜空看上去應該是綠色的,他還評論了小鎮四周各家餐館的食品質量,他補充說:“另外,我隻是一名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暗訪人員,隻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派我來,我忘了該死的使命,親愛的!”于是我說:“我也是一名天堂派來的信使!”突然,我們看見路上來了一群山羊,羊群後面是一個阿拉伯牧童,十歲,雙手抱着一隻小羊羔,他的身後跟着咩咩叫喚的母羊,敦促他真心照顧好它的寶寶,對此,牧童說:“Egrayafaykapatakatapatafataya。

    ”用閃米特人發音的方式從喉嚨裡吐字。

    我說:“瞧,一個真正的牧童,抱着一隻羊羔!”比爾說:“噢,是啊,這些讨厭的小家夥總是抱着羊羔到處亂跑!”然後,我們下山去一個地方,那裡有個聖人,或者說一個虔誠的穆罕默德,面朝麥加,對着落日跪着祈禱,比爾轉身對我說:“如果我們是真正的美國遊客該有多好!我會拿着照相機突然奔上前去,咔嚓給他拍張快照。

    ”……随後補充說:“嗨,順便問問,我們怎麼繞過他呢?” “從他右邊繞過去,”我随便回答。

     我們返回朝住處走去,來到一家室外聊天咖啡館,那裡所有的人們都乘着夜幕聚在幾棵百鳥齊鳴的大樹下,靠近佐科廣場,于是決定順着鐵路回去。

    天氣炎熱,不過,地中海吹來涼爽的微風。

    我們遇見一位上了年紀的阿拉伯流浪漢,他坐在鐵軌上,正在給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講《古蘭經》;孩子們專心地聽着,或者說乖乖地聽着;他們身後是他們母親的房子,一間鍍錫鐵皮棚屋,她身着白色衣服,正在一間淡藍色的鍍錫鐵皮棚屋前、在非洲燦爛的陽光下晾曬白色、藍色和粉色的洗滌物。

    我不知道這位聖人正在做什麼,我說:“他是某種類型的白癡?”“不是的,”比爾說,“他是個雲遊天涯的朝聖者,穆罕默德的女兒法蒂瑪的後代,給孩子們宣講安拉的福音——他是一個hombrequerison,一個祈禱的人,他們城裡有一些hombrequerison,身穿白袍,赤腳漫遊于小街陋巷,阻止穿藍色牛仔褲的惡棍流氓在街頭毆鬥,他隻是走上前去,盯着他們看,他們便一哄而散。

    另外,丹吉爾人不像紐約西區人,在丹吉爾如果街頭發生阿拉伯流氓鬥毆,所有的人都會從薄荷茶葉商店裡沖出來,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他們在美國不再擁有信徒,他們隻是坐在那裡,吃着披薩餅,等待深夜表演開始,我的天哪!”此人是威廉·蘇厄德·巴勒斯[8],作家,我們此時正沿着麥地那(“卡巴斯”是城裡唯一的城堡部分)狹窄的小巷行走,前往一家小酒吧和餐館,所有的美國人和背井離鄉者都去那裡。

    我想對某人說說牧童、聖人和坐在鐵軌上的人,但是沒人感興趣。

    酒吧肥胖的荷蘭店主說:“這個城裡我找不到一個好男孩,”(說poy不是boy,但是意思是“男孩”)。

    巴勒斯笑得弓起了身子。

     我們從那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