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遊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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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晌咖啡店,所有美國和歐洲的腐朽貴族都坐在那裡,還有一些熱切、開明、健康的阿拉伯人或者酷似阿拉伯人的人或者外交官或者不明身份的人們。

    我問比爾:“這座城裡我去哪裡找女人呢?” 他說:“附近就有一些妓女四處閑蕩,你得認識出租車司機或類似的人,或者這邊城裡有個來自舊金山的家夥,名叫吉姆,最好找他,他會帶你去某個角落,告訴你怎麼做。

    ”于是,那天夜裡,我和畫家吉姆一起外出,站在街角處;果然,來了兩個蒙着面紗的女人,精美的棉質面紗遮住了她們的嘴和鼻子的一半,你隻能看見她們的黑眼睛,她們身穿飄逸的長袍,她們的鞋子不住從袍下顯露。

    吉姆叫了一輛等候在那裡的出租車,我們前往我的公寓,(對我而言)這隻是一次庭院風流,那是個鋪着瓷磚的瓦房,可以眺望大海和一盞一閃一閃不停轉動的法蒂瑪航标燈,燈光不時掠過我的窗戶。

    我獨自與其中一位衣着神秘的女人相處,看着她輕輕抛開遮衣和面紗,隻見面前站着一位絕色的墨西哥(或者說阿拉伯)小美女,十全十美,宛如十月的葡萄成熟黝黑,也許也像光澤發亮的烏木,她轉身對着我微啟雙唇驚奇地說:“嗨,你傻站在那裡幹嗎?”于是,我點亮了書桌上的蠟燭。

    離去時,她與我一起下樓,在那裡,我的一些英國、摩洛哥和美國熟人全都在狂抽土制鴉片槍,唱着卡巴·卡洛韋[9]的老調,“我去四處轉轉。

    ”上街後,她很有禮貌地鑽進了出租車。

     後來,我從那裡去了巴黎。

    在巴黎沒發生太多的事情,隻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個姑娘不喜歡我背上的那個帆布背包,胡亂與一個留着小胡子的家夥約會了,那個家夥手插在側袋裡站着,一副巴黎夜總會電影裡嗤之以鼻的樣子。

     哇——在倫敦我隻看見一位漂亮的、天仙一般漂亮的金發女郎,她背靠索霍區的一堵牆壁站着,招呼衣着考究的男士。

    濃妝豔抹,藍色眼影,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絕對是英國人……除非像我一樣,你喜歡她們皮膚黝黑。

     不過,除了與巴勒斯一起散步,與妓女一起待在我的房間裡,摩洛哥還有更多有趣的事,我獨自徒步長途旅行,在路邊的孤獨咖啡館裡品嘗仙山露酒,在海灘上靜靜地坐着…… 海灘上有一條鐵軌,卡薩布蘭卡的火車可以直達這裡——我常常坐在沙灘上,凝神看着那些奇怪的阿拉伯司閘員和他們有趣的CFM(摩洛哥中部鐵運)小鐵路。

    車廂安裝細輻條車輪,兩邊分别安裝了雙圓柱形緩沖器,隻有緩沖器沒有連接車鈎,車廂與車廂之間僅用一根簡易鍊條相連。

    标識員用普通手勢發出停車和加速前進的信号,吹響尖細的哨子,用阿拉伯語對着尾部守車員敞開喉嚨尖叫。

    奇怪的阿拉伯流浪漢坐在底卸式運煤車上,在淺棕色的海灘上升起落下,激動地等待着前往得土安…… 一個司閘員頭戴土耳其氈帽身穿燈籠褲——我能夠想象調度員穿着賈拉巴長袍,坐在電話機旁抽着他的大麻煙槍。

    不過,他們有一輛很好的柴油編組機車,車頭裡一個頭戴土耳其氈帽的豬頭坐在節流杆前,機車的一側貼着警告标識,上面寫着“DANGERAMORT(死亡的危險)”。

    他們不是用手刹車,而是穿着飄揚的長袍急速飛奔,放松一根水平杆,這根杆子的制動瓦刹住了車輪——這簡直是瘋了——他們是些神奇的鐵路人。

    标識員一邊奔跑一邊高叫:“嗨!嗨!穆罕默德!嗨!”穆罕默德是工頭,他站在沙灘很遠的盡頭,憂傷地注視着。

    與此同時,戴着面紗的阿拉伯女人身穿耶稣式長袍四處轉悠,拾揀軌道旁散落的煤塊——用于夜間煮魚和取暖。

    但是,這沙灘、鐵軌、野草與古老的南太平洋一樣普通……藍色海邊的白色長袍,鐵路,小鳥,沙灘…… 我有一間非常不錯的房間,我曾說過,房頂上有個露台,夜間滿天星星,大海,甯靜,法國女房東,中國勤雜工——身高六英尺七的荷蘭好男色者就住在隔壁,每天晚上帶來阿拉伯男孩。

    沒人打擾我。

     從丹吉爾到西班牙阿爾赫西拉斯的渡船非常可悲,因為船上燈火通明花俏豔麗,做的卻是開往對岸的可怕生意。

     在麥地那,我發現一家不為人知的西班牙餐館,那裡供應下列三十五美分的飯菜:一杯紅葡萄酒、小面條蝦湯、紅番茄汁豬肉、面包、一個煎蛋、一個盤托橘子和一杯濃縮清咖啡:我舉手發誓。

     為了寫作、睡覺和思考,我去了當地一家頂呱呱的藥店,買了西姆帕蒂納來保持亢奮,買了迪奧桑來誘導可待因的緻幻作用,買了丁基丙二酰脲來催眠。

    與此同時,我和巴勒斯也在小集市裡從一個頭戴紅色土耳其氈帽的家夥那裡弄了些鴉片,用舊的橄榄油罐頭自制了些煙鬥,邊吸邊唱《乞丐威利》;第二天把大麻與蜜糖和香料混在一起,做成“麻珠”大蛋糕,然後享用,大口咀嚼,喝着熱茶,然後長途漫步去盛開白色小花的田野,邊走邊談天說地。

    一天下午,吸毒後神魂颠倒,我在我的陽光房頂上沉思,心想,“一切能動的東西都是上帝,一切不動的東西也是上帝,”還有對古代秘密的重新表述:丹吉爾午後一切能動的和會發聲的似乎都突然歡天喜地,一切不能動的似乎都心滿意足…… 丹吉爾是一個迷人、涼爽、舒服的城市,到處都是超棒的歐洲大陸風味的餐館,比如巴拿馬餐館、蝸牛餐館,它們供應令人垂涎三尺的菜肴;甜蜜的睡夢,燦爛的陽光,我住所附近神聖天主教神父的畫廊;每天晚上,神父們對着大海祈禱。

    讓四面八方都祈禱吧! 與此同時,瘋狂的天才巴勒斯頭發蓬亂,坐在他花園公寓套房裡打字:“汽車旅館,汽車旅館,汽車旅館,孤獨的呻吟傳遍大陸,猶如迷霧籠罩着油滑的水面、潮起潮落的河流……”(意指美國)。

    (流浪海外時,美國總是那麼讓人懷念。

    ) 摩洛哥獨立日那天,我肥胖性感的女仆、五十歲的阿拉伯女黑人來打掃我的房間,折疊我未洗過的肮髒T恤衫,将它整齊地放在椅子上…… 然而,丹吉爾有時枯燥乏味得無法用言語表達,沒有氣氛,于是我就沿着海灘溜達兩英裡,走到富有傳統生活韻律的漁民中間,他們踏着碎浪,成群結隊唱着某支古老的歌曲一起收網,任憑魚兒在海眼沙灘上活蹦亂跳;有時,我觀看瘋狂的阿拉伯男孩在海灘上踢足球,非常精彩!他們中有些人用後腦勺頂球得分,引得圍觀的孩子熱烈鼓掌。

     我在馬格裡布的耕地農舍區散步,那裡與古老的墨西哥田野一樣可愛:綠色的群山,一頭頭小驢,古老的樹木,一個個花園,一切的一切盡收眼底。

     一天下午,我坐在一處入海的灘塗邊,看着海潮高高湧起,高過我的頭頂;一陣突然而至的暴雨促使我急忙沿着海灘奔回城裡,活像一個快步飛奔的徑賽明星,渾身濕透,跑到咖啡館和旅館林蔭一條街時,太陽突然大放異彩,照亮了濕淋淋的棕榈樹,這使我有一種蒼老的感覺——我有了那種衰老的感覺——我想起了每一個人。

     奇怪的城市。

    我坐在小集市的一張咖啡桌邊,看着各式各樣的人們從面前走過:阿拉伯農民王國一個奇怪的周日,你期待看到神秘的白色窗戶和投擲匕首的女士,但是隻有上帝才能親眼目睹;我看見那裡坐着一個戴白色面紗的女人,她的上方有個紅十字,紅十字下方有條小标識,上面寫着:“醫師:塞尼歐·佩馬南特,頂樓9766号”,那個十字是紅色的——就在一家出售箱包和圖片的煙草店上面,店裡,一個光着雙腿的小男孩倚靠在一個櫃台上,家人是戴手表的西班牙人。

    與此同時,幾個英國潛水艇水手路過,他們喝着馬拉加白葡萄酒,想一醉方休,然而卻默默無言、迷茫失落、感懷家鄉。

    兩個阿拉伯小爵士音樂迷(十歲男孩)聊了一會兒音樂,随後相互推了推手臂和甩了甩手臂之後分手了,其中一個男孩頭戴黃色無檐便帽,身穿藍色佐特套服[10]

    我就座的戶外咖啡館鋪着黑白兩色的瓷磚,孤獨的丹吉爾時光把它們弄得髒兮兮的——一個剃了光頭的男孩路過,他走到我附近一張桌子邊的男人跟前說:“唷!”服務員沖上前來驅趕,大聲喊道:“滾開!”一個身穿破舊長袍、皮膚棕褐色的神父(祈禱者)跟我坐在同一張餐桌上,他雙手扶膝,若有所思地看着紅色土耳其氈帽、紅色少女針織套衫、紅色男孩襯衫、綠色的背景……夢見蘇非行者[11]…… 啊,天主教徒将在伊斯蘭王國得到的詩歌:“神聖的法蒂瑪聖母在黑海邊瞬目而視……三千年前你是否拯救過那些腓尼基人……啊,子夜駿馬的溫柔女王……保佑摩洛哥崎岖不平的土地吧!”…… 因為這些土地的确是地獄般的崎岖不平。

    一天,我爬山進入後山時親眼目睹了這種地貌。

    首先,我沿着海岸線走,在沙灘上,那裡海鷗在海邊全都成群結隊,好像在桌邊、一張波光粼粼的桌邊聚餐——起先,我以為它們在祈禱——領頭的海鷗做了餐前禱告。

    我坐在海邊沙灘上心想:沙灘裡微小的紅色甲蟲是否曾經相戀交配?我捏了一撮沙子,試圖數一數,心中明白在所有的大洋裡世界多如沙子。

    啊,向所有的世界緻敬!因為就在那時,一個身穿長袍的老菩薩,一個穿長袍留胡須大智大慧的年邁實踐者拄着拐杖走來,他背着一隻皺巴巴的皮袋、一個棉布包裹和一個籃子,頭發花白皮膚棕褐色的額頭上裹着一塊白布。

    我看着他沿着海灘從幾英裡外走來——裹得嚴嚴實實的海邊阿拉伯人。

    我們甚至沒有相互點頭緻意——這沒有必要了,我們相互認識已經太久了。

     之後,我朝内陸攀登,登上一座俯瞰整個丹吉爾海灣的高山,來到一處僻靜的放牧山坡,啊,那邊坡上驢子吭吭喚,綿羊咩咩叫,溪谷裡一片歡樂;發瘋的鳥兒在孤獨的岩石間和樹杈中消磨時光,傻乎乎樂洋洋地啭鳴,炎熱的陽光掠過山坡,涼爽的海風吹過樹叢,所有溫暖的鳴叫聲閃閃發光。

    用樹杈樹枝建成的小屋安甯清淨,很像尼泊爾北部。

    兇相的阿拉伯放牧人從身邊經過,繃着臉看我,他們皮膚黝黑,留着胡子,身穿長袍,膝下赤裸。

    南面遠處是非洲群山。

    我所坐的陡峭的山坡下面是一處處粉藍色的甯靜村莊。

    蟋蟀,大海的呼嘯。

    安甯的柏柏爾人山莊或者農耕小村落,女人們背着大捆樹枝走下山去——小姑娘們在吃草的公牛中間。

    肥沃綠色的草地上幹涸的溝壑。

    迦太基人消亡了嗎? 當我下山回到白色城市丹吉爾前面的海灘時,夜幕已經降臨,我望着我居住的那座小山,一切都亮光閃爍,心想:“我住在那邊高高的山上浮想聯翩?” 阿拉伯人正在舉行周六夜間遊行,風笛聲、鼓聲,号聲:這使我想起一首俳句詩: 夜晚海灘徜徉 ——軍樂飛揚 林蔭道上蕩漾。

     一天夜晚,在丹吉爾,正如我說過的那樣,我已經有點厭倦它,突然,大約淩晨三點,從麥地那深處的某個地方,開始飄來一陣優美的笛聲,還有低沉的鼓聲。

    我能夠在西班牙居住區面向大海的房間裡聽到笛聲和鼓聲,但是當我走出房間來到鋪着瓷磚的露台時,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隻看見那裡睡着一條西班牙狗。

    音樂聲來自幾個街區之外,集市那邊,穆罕默德的繁星底下。

    這是齋月的開始,時間長達一個月的齋戒。

    多麼悲傷啊:因為穆罕默德曾經從日出齋戒至日落,因為這些星空底下的信仰,整個世界也應該這樣。

    遠方,另一個海灣上燈塔在旋轉着,将它的光束投射到我的露台上(房租每月二十美元),燈塔的光束掃向四周,照射到柏柏爾人居住的山區,更加怪誕的笛聲、更加奇怪的鼓聲就從那裡飄來;光束照到遠處金蘋果園的入口,溫柔的黑夜伸向非洲海岸外的黎明。

    我突然感到遺憾,因為我已經購買了去馬賽的船票,即将離開丹吉爾。

     如果你要乘定期郵輪從丹吉爾前往馬賽,那麼千萬别坐四等艙。

    我以為自己是個聰明絕頂見過世面的旅行者,于是就省了五美元,可是第二天早晨七點,當我登上定期郵輪(藍色巨大的船體形狀古怪,在我看來非常浪漫,它吐着蒸汽繞過丹吉爾的小防波堤,沿着卡薩布蘭卡海岸南下)時,我立刻被叫住,與一幫阿拉伯人一起等待,半小時後被人趕着走進前艙——法國軍隊的兵營。

    所有鋪位都已被人占據,于是我不得不坐在甲闆上,再等一個小時。

    随便詢問了一些乘務員之後,我才知道沒有給我安排鋪位,也沒有安排我就餐,沒有任何安排。

    我幾乎像個逃票的乘客。

    最後我看見有個鋪位似乎沒人占用,便自說自話占了它,并怒氣沖沖問附近一個士兵:“Ilyaquelqu’unici?[12]”他甚至不屑回答,隻是向我聳了聳肩,還不一定是法國式聳肩,而是厭倦世道厭倦人生的普通歐洲式聳肩。

    我突然後悔自己正在離開那個倦怠但誠摯率真的阿拉伯世界。

     傻乎乎的輪船起航穿越直布羅陀海峽,立刻開始在長湧[13]中劇烈颠簸,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長湧,源于西班牙的岩層底部。

    此時已近中午。

    在鋪着細麻布床單的鋪位上短暫默念後,我走出船艙,來到甲闆上,士兵們拿着一個個定量配給的午餐盤按時列隊,已經有一半法國士兵在甲闆上反胃嘔吐,穿過甲闆不滑倒是不可能的。

    與此同時,我注意到甚至三等艙旅客的午餐也已經在他們的餐廳裡為他們擺放好,而且他們有房間、有人服侍。

    我回到鋪位,從帆布背包裡取出舊的露營用具:鋁罐、杯子和勺子,然後等待。

    阿拉伯人仍然坐在地闆上。

    肥胖的德國乘務員領班看上去像個普魯士保镖,他走進艙内,對剛從阿爾及利亞炎熱邊境撤下來的法國士兵說:快點!利索點!士兵們一聲不吭地盯着他,德國胖子帶着他那些邋遢的乘務員離開了。

     中午,每個人都開始四處溜達,甚至唱起歌來。

    我看見那些士兵們拿着盤子和勺子,亂哄哄地往前走,于是就跟随一排長隊朝一隻肮髒的廚房深鍋走去,鍋裡盛滿了素淨的煮蠶豆,廚工胡亂看了我一眼,往我的鋁罐舀了一勺,他心裡疑惑:為什麼這家夥的罐子看上去與别人有點不同。

    但是,為了成功诓到這頓飯,我走到位于船頭的面包房,給那個胖面包師傅、一個留着胡子的法國人一點小費,他給了我一個特棒的剛出爐的小面包。

    我拿着面包,坐在船頭艙口的一卷繩子上,在清新的海風中吃了起來,事實上這頓飯吃得非常盡興。

    輪船左舷直布羅陀的山岩正在漸漸遠去,海水變得越來越平靜,很快,輪船完全駛入通往撒丁島和南部法國的航道,懶洋洋的下午即将開始。

    突然(長久以來我一直憧憬着這次旅行:此刻全給毀了,豪華“定期郵輪”上光彩奪目的航程、薄玻璃高腳酒杯裡盛着紅酒、快活的法國男士、白膚金發碧眼的女人,此刻都已毀滅殆盡)我要在法國(我從沒去過法國)尋找的東西有了一點線索,線索來自有線廣播系統:一首名叫“MademoiselledeParis”[14]的歌曲,船頭上所有的法國士兵與我一起坐在擋風的艙壁和桅座後面,突然士兵們變得浪漫起來,開始熱烈議論起他們家裡的姑娘,突然最後一切都似乎指向巴黎。

     我決心沿着八号公路,從馬賽徒步前往普羅旺斯地區艾克斯,然後開始沿途免費搭便車旅行。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馬賽會是這樣一個大城市。

    護照蓋章之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