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夜晚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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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大家上天堂之前, 這裡,在這黑暗的人間, 形形色色的美國幻景, 所有的免費搭車旅行, 所有的攀爬火車遠行, 穿越墨西哥和加拿大邊境, 殊途同歸, 回歸美利堅…… 讓我們從我滑稽可笑的樣子開始吧:一九五一年潮濕陰冷霧氣朦胧的聖誕之夜,空氣中彌漫着煉油廠散發出的氣味,就像燃燒的橡膠,好似太平洋女巫[1]變出的神秘怪味;我費力地走着,在我左側不遠處的太平洋上,古老陳舊的港灣裡,油晃晃的桶狀海潮排山倒海,洶湧澎湃,去擁抱那些泛着白沫的标杆燈柱;遠處,在熨鬥形的浪峰上,盞盞燈光在湧動的海浪裡哀号,還有那一艘艘大輪船和小販船上的燈火也在晃動,它們要麼越駛越近,要麼漸漸遠離美利堅大陸這最後的港灣;我費力地穿過永遠讨人喜歡的聖佩德羅[2]濱水區那一片片荒涼昏暗的碼頭貨棧區,我的衣領豎立,緊貼脖子,衣領外面圍塊手帕紮緊,還算暖和。

    遠處,在那昏暗的大洋裡,在那荒涼的海面上,隐沒在海裡的蝸輪旋轉着漸行漸近,就像大海女巫枕着憂傷的沙發般浪潮,悠然自得,飛馳而來;然而,她的頭發飄散着,她正在去尋找戀人們深紅色歡愉的路上,然後将之吞噬,它的名字叫“死亡”,厄運和死亡之船,“SS流浪者”号,橘黃色的吊杆,黑色的油漆,此刻像幽靈一樣,正漸行漸近,除了引擎發出的巨大隆隆聲以外,沒有其他任何一點聲響,等待着人們在聖佩德羅碼頭用絞船索拽近靠岸;它從紐約出發,穿越巴拿馬運河,剛剛結束一次航程;船上有我的老朋友,我們暫且叫他丹尼·布魯,他答應如果我搭乘公共汽車在美洲大陸上旅行三千英裡,就讓我上船,乘船完成周遊世界的剩餘旅程。

    既然我身體狀況不錯,又開始流浪,而且沒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隻有懷着虛幻之心,郁悶地在真實的美國大地上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我急于且樂意到這艘可笑的舊船上當一名嗅覺失靈幹粗活的廚工或者洗碗碟的仆人,那樣我就能在香港某家男子服裝店給自己再買一件時髦襯衫,或者在新加坡某個古老的酒吧裡揮揮馬球棒,或者在澳大利亞騎騎馬;隻要能帶來刺激,隻要能周遊世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沒啥兩樣。

     幾周以來,我一直在路上漫遊:從紐約出發西行,在舊金山一個朋友家裡等候,與此同時趁着聖誕節購物狂潮,在鐵路上與那個老窩囊廢一起搬運箱包,額外賺了五十美元。

    我剛作為拉鍊号[3]一等集裝箱列車守車[4]尊貴的秘密客人,從舊金山南下五百英裡,因為我在那裡鐵路上有熟人;此時此刻,我将登上就停泊在聖佩德羅碼頭上的流浪者号輪船,我想我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海員。

    于是,我自豪地想,不管怎麼說,如果不是為了這次遠航,我敢肯定我或許願當一名鐵路工,學當司閘員,乘坐那列轟隆隆飛馳古色古香的拉鍊号火車,還可以拿工資!可惜那時我病了,突然患了一種加利福尼亞X型病毒性流感,鼻塞喉痛,難受極了;守車的車窗灰塵覆蓋,向外張望幾乎什麼也看不清;火車在聖路易斯-奧比斯波和聖巴巴拉之間灑滿月光的支線上奔馳,飛速駛過瑟夫、坦格爾和加維奧塔之間白雪似的拍岸碎浪。

    我曾試圖竭力享受這次美妙的搭車旅行,但隻能平卧在守車的座椅上,把臉埋在我卷成一團的夾克裡;從聖何塞到洛杉矶,每位列車長都不得不把我弄醒,詢問我的乘車資格。

    我是一位司閘員的兄弟,本人也曾是得克薩斯鐵路段的一名司閘員,所以每次我擡頭張望,心裡都想:“好啊,傑克,現在你确實乘坐在守車裡,沿着最為稀奇古怪的鐵路飛馳,在你最異想天開的夢中,你不就想乘坐這樣的火車嗎?!就像一個孩子的夢!你為什麼不能擡起頭,向車外張望,欣賞加利福尼亞州那羽毛般輕柔的海岸?來自各個東方國家和海灣門檻前的海水交織迂回,輕柔地撫摸着這片最後的大陸,海灣的吊杆支索又從這裡回到卡特拉斯、弗拉普拉斯、弗蒂維奧斯和格拉特拉斯,多壯觀啊!”可是,我擡起頭,什麼也看不見,看見的隻有我那顆充血的心,那照在虛幻海面上模糊不清隐隐約約的虛幻月光,還有那鐵路路基上一閃而過的卵石和星光底下的鐵軌。

    早晨抵達洛杉矶之後,我肩扛塞得滿登登的旅行包,搖搖晃晃,從洛杉矶調車場空地,走進洛杉矶鬧市區的大街,在街上一家旅店的房間裡卧床休息了二十四個小時。

    我一邊仰面躺着,一邊喝波旁威士忌加檸檬汁和阿納辛[5],心裡幻想着一望無際的美國大地——這裡僅僅是起點——我想,不管怎麼說,“我會在聖佩德羅登上流浪者号輪船,在你發出‘噓’聲前,已經起航駛向日本。

    ”當我感覺好些時,我看看窗外,随後出門走上聖誕節洛杉矶赤日炎炎的街道,最後來到貧民區的台球房和擦皮鞋攤,四處遊逛,等待絞盤機将流浪者号曳靠聖佩德羅碼頭的時刻,我将帶着丹尼事先寄給我的槍,在輪船步橋上與他見面。

     定在聖佩德羅碼頭見面還不止這個原因——他事先寄給我一把槍,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本書切割挖空,将槍藏在其中,然後幹淨利索地把書密封好,外面包上一層牛皮紙,并用繩子捆好,寄給好萊塢一個好像名叫海倫的姑娘;他一邊給我地址一邊說,“喏,凱魯亞克,你到好萊塢後,立刻去海倫家,向她索取我寄給她的那個包裹,等你回到酒店房間,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包裹裡藏了把槍,是上了膛的!所以要小心,别崩了你的手指!随後,你把槍放進口袋,凱魯亞克,你在聽我說話嗎?!我的話進入你的妄想了嗎?不過,現在我要你幫我,你的朋友丹尼·布魯,跑個小差,還記得嗎?我們曾一起上學;為了生存,我們甚至一起假扮警察,想方設法四處騙錢;我們甚至娶了同一個女人。

    ”(咳嗽。

    )“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想要同一個女人,凱魯亞克,現在就看你的了,幫我跟惡霸馬修·彼得鬥,你帶上那把槍,”他一邊用手指戳我,一邊用強調的語氣吐出每個單詞,說一個詞戳我一下,“你随身帶着,别給逮着,無論幹什麼事,别誤了輪船。

    ”多麼荒謬的計劃!這個瘋子就是這種樣子,當然啰,我沒有帶上那把槍,甚至沒有去找海倫,而隻是穿着破舊的夾克,匆匆趕路,幾乎錯過了輪船。

    我能夠看見輪船的桅杆漸漸靠近碼頭;夜晚,四處亮着聚光燈;我沿着令人沮喪的長長的煉油廠和儲油罐區,蹬着我那雙破舊拖沓的鞋,開始了一次真正的旅行——從紐約開始追趕這艘該死的輪船。

    但是,二十四小時之内,真相即将大白:我永遠别想登上這艘輪船——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

    我命中注定待在美國,始終如此,不管是當鐵路工還是當水手,反正總在美國(開往東方的船也呼哧呼哧隻在密西西比河上行駛,稍後我會說到此事。

    )我沒有槍,面對聖佩德羅和長灘陰冷潮濕可怕的冬天,隻能蜷縮着身子;夜間,途經一家“貓咪制靴廠”,廠門前一個角落裡建了個小花園,還有幾根飄揚美國國旗的旗杆;同一棟廠房的院内有幅巨型金槍魚廣告,看來,他們既為人類也為貓咪生産魚類食品——穿過馬特森碼頭,勒萊恩号還沒靠岸。

    我留心注意馬修·彼得這個混蛋,真是因為他才需要那把槍。

     我們還得追溯到更早以前所發生的事情:在這場地球的巨型悲劇電影中,隻有一個情節是我主動參與的,不過電影很長。

    不管這個世界有多瘋狂,人們常常直到最後才明白:“噢,原來曆史不過是在重複而已!”可是,丹尼故意毀了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