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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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地下深處的洞穴,聽說占星官正在那兒贖他的罪:剝皮的刑罰,撕裂的四肢。

    還有一個問題:你呢,當他宣稱應該熱愛我們的敵人時,你要怎麼回答他?——所有這些景象像釘子般紮入他的大腦。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們的陣營終将獲勝,”對方繼續說,“陣亡者屍骨未寒,死亡的烏雲還在我們頭頂飄蕩,不過這是暫時的。

    終有一天,一切會變得明朗。

    ” 真的,這家夥已經瘋了,切雷比心想。

    而我居然還在聽他講話,我真是比他更瘋狂! “你不舒服嗎?”主人問道,“你嘴唇發紫,要不要我叫醫生?” “不不,我有點頭暈……一會兒就好。

    ” “你這是累的,朋友。

    那麼,我剛才講到哪兒……噢,對,講到命運讓巴爾幹人出現在我們的征程上。

    土耳其的士兵是世上最優秀的。

    他們像大地一樣堅忍,也像大地那般忠誠和馴服。

    但是他們需要首領。

    然而平坦的大地孕育不出最優秀的領袖,唯有像這片土地一樣張揚和瘋狂的地方才可以。

    再吃些酥糖吧!” 史官現在盡量不去聽他講話……我感覺自己不太舒服,尊敬的法官貝伊,因此很多東西都沒聽進去,尤其是這劑精心包裝的毒藥…… “你知道,六十年前,我們和巴爾幹人在科索沃平原打仗。

    我父親當時就在場,他一輩子都不停地提起那場戰役。

    當時,我們看到巴爾幹人團結在一起:塞爾維亞人、阿爾巴尼亞人、波斯尼亞人、克羅地亞人、羅馬尼亞人,他們聯手對抗我們。

    誠如你所知,那場戰役持續了十小時。

    人們頭一回看見這樣兩支軍隊對陣:一個紮根于土地和服從,另一個受驕傲和魯莽驅使。

    我們的戰士沒有封号也沒有軍銜,有些人連姓氏都沒有,隻有一個名字,他們戰勝了驕傲的男爵和伯爵們。

    現在,切雷比,你想想看,土耳其的高貴土地和這些迸濺火光的石塊相結合,将有多美妙!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需要彼此。

    他們需要我們的高貴,我們需要他們的英勇……我想,你一定讀了不少描述那場戰役的史書吧?” “當然了,”切雷比回答,“而且偉大的蘇丹——穆拉德一世就是在那次戰役中英勇犧牲的。

    ” 他談起這位君王的英勇犧牲,希望借此改變談話的走向。

    但總務長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呆滞。

     “這個平原……”他悠悠地說,“掩藏着我們帝國最悲哀的秘密……” 史官已經聽不懂對方的話了,不禁心想:他又開始了!總務長的眼睛變得混濁,好像裡面蒙了一層霧。

     “你是曆史學者……你讀過很多曆史……” “當然,大人。

    ” “那好,史書對此怎麼講?……我是說,關于他的死去……關于這起謀殺!” 史書上對這一天的記載切雷比記得滾瓜爛熟,尤其是黃昏時分,得勝的穆拉德蘇丹在随行人員的陪同下騎馬走在遍地屍骨當中……突然,一個巴爾幹士兵…… 他講完這一切,然而,談話人的表情不但沒有變得明朗,反而更加陰沉。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 軍需總管的聲音變得遙遠模糊,史官心想此前一直存在的懷疑沒有錯,自己又得受一番問訊。

     “蘇丹去世的事沒有聲張,以免軍心渙散。

    ” “然後呢?” “然後蘇丹的一個兒子,亞庫普,被殺死了。

    ”切雷比說。

     “誰殺的?” 史官不知道為什麼,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聽人說,有時候神會開玩笑,讓無辜的手上流出鮮血。

     “是大臣議會決定的,大人。

    為的是消除王儲之争。

    ” “你沒說實話,史官!” 切雷比感到帳篷砸在自己的腦袋上一樣。

    他又看了看雙手,還伸出來一些,讓對方也看到,好像為了表明這些故事并非出自他的筆下。

     “你沒講真話!”軍需總管冷冷地重複道,“你剛才提到蘇丹的兩個兒子中有一個被殺,通常這種情況下人們都會以為被殺的是次子,你卻并沒有講清楚,死的是長子。

    ” “您說得對,大人。

    ”切雷比回答,“死去的是長子,王位的合法繼承人。

    而次子巴雅澤則登基成為蘇丹。

    ” “換句話說,一切都反了,不是嗎?也就是說……” 說話人的臉湊了過來,近得讓人無法忍受。

     “也就是說,另外一起謀殺……蘇丹之死……不是巴爾幹人所為……而是……啊,不幸的人,你顫抖了!……聽着,我來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史官這時候再想做任何動作,扭頭、捂耳,甚至戳穿耳膜,統統都來不及了。

    對方幾乎是掐住他的脖子,往他耳裡灌進一劑足以使帝國裡所有史學家失去理智的毒藥。

    讓我變聾吧,哦!安拉,讓我聽不到這些可怕的東西,他默默祈禱。

    然而,那些可怕的東西還是深深地滲入他的軀體。

    他着實暈頭轉向了,此刻假裝昏倒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但他該死的好奇心不會允許他真的完全失去意識。

     終于,他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軍需總管喋喋不休的可怕的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話語:“梅弗拉,我可憐的朋友,你怎麼啦?應該是太累了……對,疲勞……估計是……” 他的額頭感覺到一塊濕布,是中士細心敷上去的。

    接着,他睜開眼,看見俯身過來的軍需總管的熟悉面孔,容光煥發、神情專注。

    “别擔心,”他說,“你隻是一時不适。

    我已經派人去請軍委會的醫生過來……” “哎喲!今天可真瘋狂!”醫生匆匆走進來,“告訴我,庫爾德,發生什麼了?” 除了醫生的親切語氣之外,庫爾德這個名字也讓史官很震驚,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名字。

     “不,今天這種日子,我是不會為了自己去打攪你的,”軍需總管說,“不過,我的朋友病了……梅弗拉·切雷比,随軍史官,我想你應該聽人說起過他……” 醫生對這些話的漠然态度,以及他扒開史官的眼皮觀察瞳孔的動作,都讓他明白這人一點都不尊重史學家。

    這些人習慣了隻為重要人物看病,他氣憤地想。

    但是當醫生解開他的衣服聽診時,史官還是為自己身上散發的香氣而感到一絲自豪。

     “這是雙重疲勞所緻。

    ”醫生轉頭對軍需總管說道,似乎他的病人純粹是個笨蛋。

    他擡起食指按住太陽穴,又說了一遍:“雙重疲勞。

    ” 切雷比又一次感覺受了羞辱。

    我倒想看看,我的小醫生,讓你聽到這些可怕的東西,你會怎麼樣!他悄悄嘀咕了一句。

     “給他喝點這個。

    ”醫生從囊袋裡掏出一個小藥瓶,對軍需總管說。

    接着,兩人開始低聲聊天,好像史官不在場一樣。

    最後,帳篷主人問了一句話,醫生回答:“很好,我給你的鎮痛劑要繼續用。

    那行,回頭見,庫爾德……” 不,我永遠也進不了他們的圈子,梅弗拉·切雷比苦惱地想。

    “那行,回頭見,庫爾德。

    ”他像學習外語一樣重複着這句話。

    确實,他偶爾能從軍需總管說話的語氣裡覺察出輕微的異域口音,但是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打消了這個念想……庫爾德這個名字在奧斯曼人當中不是挺常見嗎? 不管過多久他也不能自然地說出這句話:“那行,回頭見,庫爾德。

    ”這個人對他表現出友誼,隻為向他灌輸任何人都無法獨自承受的毒藥,誠如他剛才的所作所為。

     在其他情形下,他會因為對方托付這樣一個秘密而感到驕傲。

    剛才,他卻驚恐萬分。

    而現在,他感到自己受了冒犯。

    誰知道将來的他對此事會留下什麼印象呢? “剛才你感覺不舒服的時候,我們聊到哪兒了?”軍需總管問。

    他的語調漠不關心,但切雷比感覺,在他的目光中有種像鐘乳石一樣冰冷的光芒。

     “我記不清了……”他回答,“我想,是說到巴爾幹人民了,談到斯坎德培……” “哦,對,斯坎德培。

    ”軍需總管的表情再次活躍起來,“你沒有聽到其他話嗎……那樣更好!”他又補充說道。

     切雷比感覺舒了一口氣。

    雖然遺憾又提起剛才說給他聽的秘密,但這還不足以擾亂他剛剛恢複的平和的心境。

     軍需總管仿佛也松了口氣,心情不錯,他建議切雷比稍事休息,待會兒派傳令官送他回帳篷。

    在那之前,他們還可以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談話。

    咳咳!剛才談到……斯坎德培!軍需總管說他的一個朋友曾在秘密舉行的和平談判期間見過斯坎德培。

    那次談判是在阿爾巴尼亞首領拒絕向土耳其臣服之後進行的。

    偉大的皇帝穆拉德汗發出的邀請以“我的兒子”開篇,可斯坎德培拒不歸順。

    “可惡!”史官插了一句評論。

    軍需總管繼續講,斯坎德培在那場談判當中隻說拉丁文,以顯示自己與他們斷絕的決心。

     “可惡!”史官又說,“悖教者!” “不僅是背叛宗教!”軍需總管說得更厲害,“他還擊碎了我們帝國的一個夢想。

    你知道是什麼嗎?是那個最美的夢想:讓阿爾巴尼亞的天主教徒皈依伊斯蘭教。

    ” “他們的皈依将是一個奇迹。

    沒錯,他們人數并不多,隻是一小撮,但别忘了,他們的基督教傳統由來已久,十三個世紀以來一直依附羅馬教廷并服從于它。

    他們皈依伊斯蘭教,就是一個明确的信号,我們成功地在基督教的堡壘上打開一個缺口。

    帝國裡的民衆從來沒聽到過比這更好的消息。

    但是夢想很快就被喬治·卡斯特裡奧蒂·斯坎德培擊碎了,這位有着兩個名字的魔鬼……” 史官聽得張大了嘴巴…… “他的一切都是雙重的:從名字到頭盔上的一對羊角,再到王旗上的那隻雙頭鳥。

    你是否還知道,他一旦開始統治其他王公之後立即做了什麼。

    他以屠殺作為威脅,下令讓皈依伊斯蘭教的阿爾巴尼亞人回歸原先的信仰。

    他說得出做得到:那些剛穿上第一件伊斯蘭教服裝的新教徒,他又把他們拽回到基督教裡去了。

    就是這樣,切雷比……” “真是個長兩隻角的魔鬼!”史官也說,接着他又問斯坎德培長什麼樣。

     “長什麼樣?”高官繼續說道,“我記得當時也問了朋友這個問題。

    他說這人長相沒什麼特别之處。

    那天他嗓音沙啞,估計受了涼。

    談判期間,他脖子上的圍巾一直沒有取下來過……” “脖子上圍着圍巾。

    ”史官機械重複了句,昏昏欲睡…… “越是其貌不揚的人,我越是當心。

    ”軍需總管說。

     他的聲音産生了一種不同的回響,似乎帳篷的空間大小迅速發生了變化。

     自醫生離開後的第一次沉默。

    軍需總管的長手指比平日更加快速地撥弄念珠。

    所有珠子裡頭,有一顆看上去沒有光澤。

     “在我心裡,阿爾巴尼亞人和猶太人、希臘人一樣,是最可能歸順我們的民族之一。

    ”與手指的動作不同,他的聲音緩慢沉穩,“但就是這個斯坎德培在跟我們作對。

    ” “我明白。

    ”史官說。

     他腦海裡有一幅畫面在展開:日暮時分,科索沃平原上屍橫遍野,穆拉德汗騎行其間……他必須消除這個畫面,把它從記憶中删除,如果他不想自己出事的話。

     “阿爾巴尼亞必須擺脫斯坎德培,這是唯一的辦法,”軍需總管繼續說道,“可他拼盡全力阻止這一情況的發生。

    他很清楚自己最終會戰敗,可他還是牢牢攥住阿爾巴尼亞。

    ” “讓他和阿爾巴尼亞都見鬼去吧!”史官心裡這樣想,但不敢大聲說出來。

     “他現在所從事的是一樁不尋常,甚至是非凡的壯舉。

    我先前對你說起天空,各個民族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