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藍色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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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 “好好幹,也許你能拿到一萬日元的工錢哦!” 笹川說得如此氣定神閑,隻是眼角稍稍有一點下垂,看上去有點像上次和我喝酒時的樣子了。

     *** 在地闆上行走時,我盡可能不去看腳邊。

    有時我能感覺運動鞋底下好像踩碎了什麼東西,我想那也許是蒼蠅的屍體,也可能是其他什麼超出我想象的東西。

     “初步消毒已經完成了,接下來為了确保移動方便,我們把廢品清理一下吧。

    ” “就是要整理遺物,是嗎?” “對。

    這位死者的遺物,全部按廢棄品處理。

    把我們帶過來的塑料袋三個套在一起,然後把東西按可燃和不可燃的分開,分别放進袋子裡。

    淺井君你就負責玄關和洗碗池附近吧。

    ” “好的……” 幸運的是這樣一來那個影子一樣的污漬就離開了我的視線,看不見了。

    我一邊盡量把腦子放空,一邊把放置在玄關的生活用品裝進塑料袋裡。

     我把立在門口的雨傘裝進塑料袋。

    這裡目所能及的所有生活用品都有點髒。

    剛剛我丢掉的雨傘也是,傘骨已經折斷了。

    鞋櫃裡的皮鞋已經變形了不說,鞋底也磨損得很嚴重。

    他是為了勤儉節約呢,還是單純地沒有錢呢?我正在把一個從未謀面的人的生活碎片,一片片塞進塑料袋裡。

    因為不必考慮要還是不要,所以玄關的遺物很快就消失在塑料袋裡了。

     接下來我要收拾面對着走廊的洗碗池附近的東西了。

    我打開水池下的櫃門,裡面的廚房用具就隻有一個凹進去一塊的煮鍋和一個手柄已經熏黑了的平底鍋。

    取而代之的是罐頭、方便面和密封速食食品的浩蕩大軍。

    簡直讓我産生一種錯覺,以為打開的是我自己家的櫥櫃。

    一樣調味料都沒有。

    顯而易見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吃飯的。

     “總吃這些東西,肯定對身體不好啊……” 這麼說,說不定幾十年後我也會像他一樣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去。

    我突然非常想喝前幾天老媽逼我帶上的蔬菜果汁了。

     “淺井君,你來一下。

    ” 我聽到笹川在起居室叫我的聲音。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靠近那個褥子,于是就在玄關這邊答應了一聲。

     “怎麼了?” “我想把這個褥子撤掉,你來幫我一下。

    ” 最終還是到了跟那個褥子決戰的時刻。

     我眯起雙眼,拖着宛如灌了鉛的雙腿向前挪去。

     一進起居室,我就盡量看着天花闆,不讓那個褥子進入我的視野。

     “淺井君,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沒事吧?” 可能是因為我眯縫着雙眼,所以我的臉看上去苦大仇深的。

     “我的肚子還是……好像吃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了。

    ”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揉了揉不疼不癢的肚子。

     “我想淺井君你也應該察覺到了,在房間裡去世的這位先生應該是個很認真的人。

    根據我的經驗,一個獨居的男人的情況應該更加悲慘。

    而這裡絕對是我處理過的人家當中東西數一數二少的。

    ” “确實,房間裡也不是很亂,東西也很少。

    簡直就像是臨死前做了一次大掃除一樣。

    ” “剛才我在壁櫥裡看到了心髒起搏器的記錄手冊,所以他可能有心髒病。

    ” “心髒起搏器?” “簡單來說就是一種監控心率的醫療儀器。

    把它放在心髒裡,心率過低的時候,它就會釋放電流刺激心髒跳動。

    ” “哦?” “搞不好這位死者已經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所以為了不給後人添麻煩,就隻維持着生存必需的最低限度的物質要求。

    不過,到底是不是這樣已經無從得知了。

    ” 笹川平靜地說道。

    突然,他拍了一下手。

     “來吧,我們把褥子疊小一點兒裝進塑料袋裡去吧。

    ” 雖說我們戴着橡膠手套,但要去觸摸那條浸透了體液的褥子,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在這之前,對于這個攻堅對象一樣的褥子,我連直視都做不到。

     “笹川先生,暫停!暫停!” 為了平複自己的情緒,我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明明胃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可還是有一股酸溜溜的東西返到了嗓子眼兒。

     “怎麼了?你肚子又不舒服了?” 聽到笹川先生擔心的聲音,我膽戰心驚地微微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兒。

     “笹川先生……我們可不可以一邊玩接龍遊戲一邊疊這個褥子?” 對于我這個唐突的提議,笹川感到十分費解。

    不管做什麼都好,我必須找一件事來分散一下注意力。

     “怎麼突然要玩這個?”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到了……那我先開始了。

    ” 我自說自話地把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接龍遊戲上。

    可是盡管這樣做了,嗓子眼兒那股酸酸的感覺并沒有消退。

     “褥子!” “淺井君,你怎麼上來就說了一個犯規的詞呢?” 笹川一邊笑着,一邊在我視野的角落裡敏捷地動了起來。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

    我為什麼會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裡呢? “這個角,你能幫我拿一下嗎?” 我就按着笹川先生說的,在幾乎完全閉着眼睛的情況下摸到了那個褥子。

    因為我沒敢睜眼去看,所以我到底拿了哪裡、是怎麼拿的,我自己都完全不知道,隻是明顯地感覺到這個褥子和普通的褥子完全不同。

    盡管隔着橡膠手套,我還是感受到了它的那種冰冷和潮濕。

     “呃……” 我看到褥子上有一些小小的、白乎乎的東西在蠕動。

     那是蛆! 我感覺自己的胃又要痙攣了,便咬緊牙關閉上嘴,拼命用力控制自己的喉嚨。

     “你能把塑料袋幫我撐開嗎?” 好不容易,笹川開始把疊好的褥子往塑料袋裡裝了,他手腳特别麻利。

    而我則隻是背過臉去撐着塑料袋。

     “還沒好嗎?” 塑料袋發出的“嘩啦啦”的聲音,在我聽來都宛如聲聲慘叫。

    拼命地扭過頭去的那幾秒鐘,我也感覺異常漫長。

     “好了哦。

    ” 把褥子裝進塑料袋裡之後,笹川又用透明膠帶把系好的封口處結結實實地纏了幾圈。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臉頰上的汗已經流成了河。

     “輕、輕松搞定!” 其實,我的内心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不管怎麼說,這下那個褥子終于可以拿去丢了,我獲得了一種無以言表的安全感。

     在褥子被掀走之後的榻榻米上,依然附着黑色的印記。

    而它并不是人的形狀,更像是大量的咖啡灑落在那裡。

    它進入我的視線時,我不由得渾身發抖起來。

    笹川馬上把帶有污漬的榻榻米掀開,立在了近處的牆壁旁。

    他開始非常謹慎而認真地觀察地闆的下面。

     “您為什麼要看地闆下面呢?難道有老鼠嗎?” “不是的。

    就像水會滲透到沙石裡一樣,體液也會慢慢地浸透。

    所以有時候會透過榻榻米一直流到地闆下面去。

    如果這下面有殘留的話,這股腐爛的臭味就永遠不會消失。

    ” “如果地闆下面也被污染了的話該怎麼辦啊?” “那就要把那部分挖下來,然後用特殊的工具做表面塗層的處理,最惡劣的情況恐怕就要全部重新裝修了。

    如果隻去除了表面的體液,而沒有從根本上去除幹淨的話,是沒有意義的。

    ” “地闆下面有一點點髒,好像不會有人介意吧……” “把這個房間裡留下的所有痕迹徹底清除幹淨,這就是我的工作啊。

    ” 當笹川把臉探到地闆下面時,我重新環視了這個房間。

    真的隻是維持了生存必需的最低限度的物質要求,甚至連顯示興趣愛好和家人關系的照片或信都沒看到。

     “這房子,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有些凄涼啊。

    ” 在這個房間裡去世的人,他曾經為了什麼而開心,為了什麼而傷心,他到底是怎樣生活的,我們一無所知。

     “這個房間光照很好。

    每天都會有陽光照進來,這樣就不會那麼陰郁了吧。

    ” 笹川回答時,臉依然在地闆下面。

    确實,這個房間的采光很好。

    “死亡清晨”辦公室缺少的陽光,此時正灑滿了整個房間。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在想,在這麼簡陋的房間裡,他一個人每天都在想什麼呢?” “是啊……” “您不想知道嗎?” “如果我為每一個死者感傷的話,就沒辦法清理污迹了。

    啊!還是有一點體液流到地闆下面去了。

    淺井君,你能幫我把洗滌劑拿過來嗎?” 就在剛剛立起來的榻榻米前面放着幾瓶看上去像是洗滌劑的東西。

    我一邊盡可能避免讓榻榻米進入我的視線,一邊靠了過去。

    我把洗滌劑拿起來看了一下,無論哪一瓶都不像是能在普通的藥妝店買到的。

     “有好幾瓶,您要哪個呢?” 笹川的回答聲好像被什麼遮擋住了一樣,聽起來很不穩定。

     “诶?” 我吃驚地擡起頭時,剛好看到了立在牆邊的榻榻米滑落下來,已經躲不開了。

     “哎呀!”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跌倒在曾經那麼不想觸碰的榻榻米的上面。

    那榻榻米的纖維可能已經腐爛了,是一種濕濕的、軟軟的感覺。

    雖然穿着防護服,但瞬間我渾身都豎起了雞皮疙瘩。

    我掙紮着準備站起來,結果再次滑倒,四仰八叉地無法動彈。

     “喂,你還好吧?” 笹川拉着我的手,把我從浸滿了腐敗液體的榻榻米上解救了出來。

    感覺糟透了,仿佛滿口的牙都掉光了,舌頭也像魚幹一樣幹到冒煙。

     “榻榻米……突然就……” “都怪我。

    光顧着看地闆下面,沒有把榻榻米立好。

    你沒受傷吧?” 我剛要點頭,發現胯下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

    我戰戰兢兢地把防護服翻過來一看,隻見兩腿之間的防護服有一塊布料顔色變得很深。

     “笹川先生……” “怎麼了?哪兒摔壞了嗎?” “我們有沒有帶備用的防護服啊?” “車裡一直常備防護服的。

    可是,你怎麼了?” “我,沒憋住,尿了。

    ” 我耗盡最後一絲自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故作輕松地面向笹川。

    如果不這樣拼一下就實在太丢人了,我幾乎要潰不成軍地蒸發消失了。

     離開房間時,為了防止感染,必須把防護服和橡膠手套都脫掉。

    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所使用的東西幾乎都是隻能用一次就淘汰的一次性用品。

     我一邊遮擋着兩腿間的水印,一邊朝卡車走去。

    換好了新的工作服,我就完全沒有心思再回那個房間去了。

     我鑽到副駕駛的座位上,不管不顧地把腳蹬在儀表盤上。

    因為裡面沒穿内褲,褲裆裡涼飕飕的。

    好想就這麼回家啊。

    可是,我的錢包和手機都放在“死亡清晨”的辦公室了,更何況我連自己現在在哪兒都不知道,想回也回不去。

     我從放在駕駛席座位上的笹川的香煙中拿了一根,點上了火。

    我把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笹川公司的辦公室了,可唯獨電子辭典因為養成習慣了,還在我的口袋裡。

    我用嘴叼着煙,在電子辭典上打好了字,按下了朗讀鍵。

     “我既不是吐水的魚尾獅,也不是撒尿的小男孩兒。

    ” 發音标準的合成音聽起來一本正經的。

    最近,我會把那些當着别人的面說不出口的、憋在自己心裡的不滿和憤怒,都讓這個電子辭典讀出來,這樣壓力就得以發洩了。

     透過擋風玻璃照進來的陽光讓人犯困。

    被這和煦的陽光一曬,我的眼皮變得越來越重。

    反正在進入現場之前,笹川曾經說過,如果受不了可以回到這個輕型卡車裡等着,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回那個房間了。

    而且,我連内褲都沒穿,就算我不設防,這也有點過了。

     我打了一個哈欠,一邊感受着午後溫暖的陽光,一邊閉上了眼睛。

     *** 我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不由得睜開眼看了一眼時間。

    我好像已經打盹一個多小時了。

    好不容易睡個午覺就這麼被吵醒了,我十分不高興地向窗外望去,旁邊剛停下一輛卡車。

     “好吵啊……” 我咋了一下舌,打算再把眼睛閉上的時候,聽到了咣咣敲打玻璃的聲音。

    我吓了一跳,趕快看過去,隻見一個穿着粉色工作服的女人正兇神惡煞地瞪着我。

    是不是我停車停得有問題啊?我趕緊打開了副駕駛這邊的門。

     “你是在‘死亡清晨’打雜的吧?” 我剛從車裡出來,就聽到一個帶刺兒的聲音。

    這女人一頭金發、濃妝豔抹,兩個耳朵上誇張的耳環晃來晃去。

    而且她看上去很年輕,感覺應該跟我同齡。

     “是啊……怎麼了?” “那麼,現場在哪兒?” “什麼?” “我問你現場在哪兒?你帶我過去。

    ” 這女人自說自話,十分強勢,根本不給人發表意見的機會。

    我見她穿着工作服,心想可能是相關的工作人員,可是她連自己叫什麼都沒跟我說。

     “就在從這兒往前走幾步的地方。

    ” “所以,你帶我去啊!我手機沒電了,不知道地方在哪兒。

    ” 我根本拒絕不了她的命令,盡管覺得很麻煩,但也隻好從命了。

     “你這家夥,剛才是在車裡睡覺來着吧?” 剛走出沒幾步,就聽到這女人大驚小怪的聲音。

     “不是……我隻是回來換個衣服。

    ” “是嗎?算了,反正你看起來應該會成為值得紀念的第二十個人的,恭喜你啊!” “什麼第二十個人?” “就是中途退出的兼職的人數哦。

    ” 我無言以對,隻能默默地朝那個建築繼續走去。

     *** 我走到建築物外的樓梯口,回頭朝着那個女孩說道:“從這兒上去,最裡面的房間。

    ” “哦,那麼,你也會一起上去的,是吧?不然怎麼對得起這身特意換好的新衣服啊?” 明明之前都一直對我橫眉冷對的家夥,這個時候竟然露出了惡魔般的微笑。

    我好像已經被她看穿了,真讓人郁悶。

     “當、當然了!不是吧?你不會以為我想回卡車那邊吧?” “那倒沒有。

    行了,别廢話了,快上去吧。

    ” “女士優先吧。

    請!” 這個女孩再一次默默地瞪了我一眼後,率先爬上了樓梯。

    我明明隻想像個水母一樣活着,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盯着女孩兒小巧的臀部,一邊思考着這個問題,一邊跟在她的身後。

     我們來到房門前,女孩兒毫不猶豫地打開了房門,朝裡面大聲喊道:“笹笹,辛苦了!我開始搬門口這些遺物喽!” 我戰戰兢兢地朝房間裡看了一眼,那條不長的走廊已經被收拾得非常幹淨,無法想象就在幾個小時前這裡還到處都是蒼蠅的屍體。

    屍體腐爛的臭味兒也幾乎聞不到了。

     “小楓,辛苦你了!你一個人能行嗎?” 我看見笹川從起居室那邊露出頭來。

    他的大背頭稍顯淩亂。

     “沒事,沒事。

    我把躲在車裡悠閑地睡大覺的家夥帶回來了。

    ” 我剛要反駁,卻隻見這個叫楓的女人輕松地拎起四個放在走廊裡的裝着死者遺物的塑料袋。

     “你别在這兒杵着了,快幫我搬啊!” “哦……” 我也趕快去拿眼前的塑料袋,可是拿兩個已經是我的極限。

    這女人哪兒來的蠻力…… “把這些搬到卡車的貨廂裡去。

    ” 楓搖蕩着她的耳環,輕快地走下樓梯。

    雖然她看上去很年輕,但從她對笹川那麼親昵的态度來看,也許她是個深藏不露的老手了。

     這裡距離楓的卡車沒有多遠,可是拿着要處理的遺物走路和平時走路比完全要另當别論。

    好不容易走到地方,我已經氣喘籲籲、手臂麻痹,被塑料袋勒着的手指傳來一股鈍痛。

    可那個楓已經把她拿的袋子裝上卡車的貨廂了。

     “什麼?你隻拿了兩個嗎?我一個弱女子拿的比你多一倍,你好意思嗎?” “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 “這就極限了,這怎麼行?” 我把裝着遺物的塑料袋遞給站在卡車貨廂上的楓,見她輕松地接過去,我也覺得自己真的很丢臉。

     “接下來,房間裡大概還有多少東西啊?” “嗯,還有一個小冰箱和一個模拟式電視機。

    可能起居室還有一些裝了遺物的塑料袋,但是沒有大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