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二姐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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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閃和狂暴的大風幾乎就沒有停過。

    那一夜,二姐明白了絕望真正的含義,她麻木地任随強健得如同種公牛般的主任擺布,用淚水洗了一夜的臉。

     天剛亮時,二姐悄悄離開了公社的院落,她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無意中,她聽到了正在漲水的河流發出的咆哮如雷的吼聲。

     丁富強的手藝活隻是會把圓圓的木料用鋸子鋸為木闆,他是一個連家具也不會做的木匠,人們喊他“彈簧”,因為他随時到處走;人們說他是“黑人”,因為他沒有戶口。

    求碗飯吃不容易,他從不在乎人家喊他什麼。

    他頭天晚上在一家人那裡結了工錢,這天早上起了個早,背上他找飯吃的“立馬鋸”就上了路,他是想到塔子溝去,聽說那裡有一戶人家在找木匠。

     沿着河岸正走,突然看到波濤裡有人在掙紮。

    水裡的人沒有發出求救的聲音,一頭濃密的黃頭發飄的波濤上很顯眼,一雙不斷在水裡拍打的手,顯示出來的是一種求生、本能的願望。

     好像連想也沒有想,丁富強丢掉“立馬鋸”,把身上的布包一扔,就跳進水裡去抓水裡的人。

    丁富強後來說,幸虧他從小是在沱江邊長大的,多少還識點水性。

    他說,水野都不怕,就是那水太冷,浸骨頭,把人拖上岸了,才曉得冷得站都站不穩了。

     丁富強搭救起了梅二姐,活過來的梅二姐就如見到親人那樣,把肚子裡的苦水竟痛快地吐了出來。

    丁富強不斷地歎息着、咒罵着,他對二姐是真的好同情,可他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倆人商議來、商議去,到後來也有了主意。

    他倆沒有去公社,也沒有再去塔子溝,而是轉身就回到了小城。

     丁富強沒有資格在小城裡上戶口,他也沒有想要在這裡上起戶口,梅二姐要上戶口又沒有回城的手續,幸好還有一間破舊的老房子。

    把房子分成兩間,丁富強住外面那間,兩個人煮飯吃飯都在這裡。

    二姐住在裡面一間,過了好幾年,費了好多神,二姐重新上起了戶口,倆人這才到民政局去辦了結婚證,丁富強也就住進到了裡面那間房裡。

     梅二姐回到城裡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頭發染成了黑色。

    在塔子溝勞動了幾年,二姐早已能吃苦,她到處找事情做,修河堤,她背過石頭,修馬路,她砸過碎石,上山砍柴,賣給燒磚瓦、石灰的窯廠。

    她成了這個小城裡憑自己勞力吃飯的人。

    丁木匠照舊四處奔波,不同的是小城有了一個他能落腳的窩。

    兩個人省吃儉用,居然手裡有了一點積蓄。

     梅二姐說,兩口子過日子,是你在“慣适”我,我在“慣适”你。

    在屋裡,丁木匠對自己“慣适”得很呢。

     又過了好些年,梅二姐才開了這間化妝品的專營店。

    她不再去把自己的頭發染黑,她的黃發,白臉成了絕好的宣傳廣告。

    小城裡追時髦的姑娘們就來問,是不是用了這些化妝品,臉就能變得同梅二姐的臉一樣白。

    梅二姐的回答總是模糊不清,就看買化妝品的人自己去理解。

     奇特的事還在發生,過去對自己滿頭黑發從不在意的大小夥子們也在一夜間對自己的黑發讨厭起來,他們把自己的頭發弄成了黃色,白色,有的幹脆讓自己的頭發有黑、有黃、有白,頭頂上卻飄揚了一绺紅色的頭發。

     梅二姐感慨。

    如果這些人曉得黃頭發會給一個人帶來麻煩,他們還會把頭發弄黃嗎?同那時比,現在的一切都變了。

    哪個還在頭發顔色這樣的事情上無事找事做?梅二姐的頭發現在一點也不顯眼,如她這個年齡的人頭發顔色同她的頭發顔色都差不多。

    不同的是,那些人隔三差五要去染,而她的頭發不用染。

     這麼多年了,丁富強的口音一直有些笑人,他說“黃”是“房”,說“頭發”是“頭華”。

    他說,光是用不着去把“頭華染房”,家裡的開支就省了好多錢。

    他這一輩子,娶了個“房”頭“華”的女人,是緣分,也是自己的福分。

    那年,濃密的“房”頭發在水裡飄浮的時候,就像“房金”那麼耀眼,先看到頭“華”才看到了人。

     梅二姐說,原來你是想從水裡撈金子,不是想救我?丁富強說,原本是那麼想的,沒想到撈起來一個比金子還管錢的婆娘。

    梅二姐就揚起巴掌打他,丁木匠就用他那改不了的老家口音,誇張地喊道:莫打,莫打,打壞了,沒得人給你煮“換”。

     他又把“飯”說成了“換”。